父親的秦腔抒情散文
父親一倒頭,我們由曾祖父傳下來的土屋里就爆發(fā)出一片凄慘的哭聲。在我們未成年的眼中,天塌下來了。
窗外飄著羽毛般的雪花。三爸和三娘在一旁提醒說:“離你大遠些,不要讓眼淚落在他身上,要不,他到陰間是要遭罪的。”
遠處,傳來農民組織起來的紅衛(wèi)兵廣播的高音喇叭,我們的哭聲于是就顯得蒼白和無力。
我忽然想起應該為父親寫點什么,急急忙忙跑到平日里我和弟兄們住的小廈房,剛拿起筆,祖父從門外進來老淚縱橫地罵道:“你大閉眼了,你還有心寫字,忤逆不孝的東西。”
那年,我十七歲。
祖父是白丁,我無法在這個悲痛欲絕的時候為自己辯解,從此,擱筆四十載,再提筆收拾那些記憶的殘片的時候,我也過了知命之秋了。
父親留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對于大秦之腔的熾愛和獨鐘。
父親的秦腔,秦腔——與父親生命同行的復雜的情結。
一
老實說,父親不通音律,也不懂得秦腔的板路。他的唱秦腔,嚴格來說是說秦腔。
在我剛剛認得方塊字的時候,就記得家里收藏著當時單價只有二、三分錢的由長安書店出版的秦腔折子戲劇本,封面印得很精致,紅粉佳人杏眼桃腮,顧盼生輝;七品縣令黑袍烏紗,美髯須眉;三關元帥金盔紅蟒,粉底皂靴。有一本《打鎮(zhèn)臺》,封面上的主角劇照,怒目橫眉,大氣凜然,引得我少年男兒想入非非,夢想著將來當一名演員,穿靴戴蟒,在舞臺上擺來走去,是多么地風光;憧憬著有一天公堂高坐,明鏡高懸,為民除害,該是何等地痛快,于是,由此而平添了對父親的愛戴。
聽祖父說,我父親只念過幾天私塾,這似乎與我那曾經有著200畝地,槽里拴著騾子嘛,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實之家的記家境不大相符。然而,問題是在祖父或者曾祖父的腦袋里,三十六行,莊稼為王,念書總不能當飯吃。偏我父親有著經營家業(yè)的天賦,早早地擔起了帶領我的幾位叔父創(chuàng)業(yè)的重擔。夏日里,驕陽炎炎,在齊人高的玉米地里除草灌水,煞是寂寞,于是,就靠著“陳世美秦香蓮結為絲絡”排遣單調和無聊。
當我在這個六間瓦房,兩口天井的農家院落降生的時候,我的以父系為至上的家族已經衰落得只剩下一個軀殼,分崩難免,離析在即,當年不雇工,靠一雙手刨食的歷史和家道中落的現實給我們后代帶來的最大福分是沒有被列入地主、富農的行列。在我長到六歲的時候,席卷中國農村的農業(yè)合作化潮流很快地把我的故鄉(xiāng)卷進了它滔天的漩渦。終于,在一個三九小陽春的中午,父親從玉米架上扭下幾棒玉米,剝給栓在槽頭的白犍牛吃,然后熱淚盈眶地拉著它向村中間的石碾盤旁走去,那沉重、那依戀令人刻骨銘心。在一個六歲兒童的心里,它是神秘的,困惑的。只是后來讀了中國農業(yè)合作化史后,才悟出那份艱難和不易。他是懷著對從祖先那里承繼下來的生活方式的眷戀加入到新生活的激流中的。告別昨天,本身就是一場情感的磨礪和鍛造。他大概想象不出,他那在自家玉米地里獨自哼唱的秦腔,如今在幾十個人同在一片土地上擁擁擠擠時如何唱得出口。
然而,父親很快便獲得了繼續(xù)把秦腔唱下去的機遇。就在那次熱熱鬧鬧慶祝合作社成立的社員大會上,他被選為飼養(yǎng)員。飼養(yǎng)室就在我們老屋對面的一家門房里,由夜半更深披衣頂寒為一頭白犍牛添草家料到徹夜聽幾十頭騾子馬演唱食草奏鳴曲,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躺在暖暖的炕上唱《轅門斬子》,唱《打鎮(zhèn)臺》,唱《五典坡》。在秦腔的音韻中度過漫漫長夜。他唱戲的咬字帶著濃重的土著的色彩,是完全從戲臺上,從自樂班的高喉大嗓中承繼下來的聲腔。唱《打鎮(zhèn)臺》中的“三年六料不收割”時,總是要讀成“三年陸料不收割”,把楊彥昭“羞得臣滿臉紅”年成“滿儉紅”。我在一旁躺著覺得好笑,晃著小腦袋問父親為什么把“六”年成“陸”,把“臉”念成“儉”。他拍著我的頭,半帶訓斥半是笑地說:“老輩人就這樣念,定娃子就這樣念。”
“定娃子是誰?”
于是我的好奇多問往往引出許多關于秦腔的故事。定娃子是家鄉(xiāng)一帶戲班子的名角。他的須生遠近聞名,父老鄉(xiāng)親看他的戲常常擠成人山人海,三九天汗流浹背,不過那是早年的事情,是淹沒在歲月長河中的久遠的聲音,是留在黃土地顆粒中的依稀殘夢,是大秦之腔注入農民心中的一縷情愫。從我記事起,卻沒有看到過他扎靠戴盔的舞臺身影。倒是代之而起的是一位叫曹云清的女人,到飼養(yǎng)室來的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常常喜形于色地與父親對話:“街里有戲,看去不?”
“啥喜?”
“誰演的?”
“曹云清。”
“看么!”
我便有機會跟著大人們踩著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數著天幕上眨著眼睛的星星,聽他們繪聲繪色地敘說“為看曹云清,做賊挖窟窿”的趣事,走五里地到鎮(zhèn)上的露天劇場經受一番驚天動地的擁擠。父親把我架在他的肩膀,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我忽然便發(fā)現自己借助于父親的肩膀成為一個巨人,視野分外地寬闊,覺得父親男子漢的肩膀是那樣的頂天立地。直到我的女兒開始坐在我的肩膀看社火的時候,那腿如鉛一樣的酸沉,那頭上淌著的晶瑩的汗水,那女兒如我兒時一樣歡叫時——才體味出其間的深刻的內涵。
哦!父愛如山!
看完戲,已是深夜,我的瞌睡也不期而至,趴在父親的背上做起了爛漫、離奇而又費解的夢。醒來時,就聽見父親哼著韓琦在《殺廟》一場中的唱詞:
“陳世美做事欺了天,我和她結的什么怨。”
我第一次發(fā)現自己記憶力的驚人是竟然把父親朝朝暮暮吟唱的戲詞背下來了。有一天,父親就著油燈看《轅門斬子》的戲文,他每唱上一句,我便接著說出了下一句。然而,在我自鳴得意的時候,父親的讀戲終止了,他不算蒼老的眸子里布滿了憂郁,久久地望著我,長長地嘆息,然后就是給我掖被窩,生硬地,幾乎是命令地說一聲“睡覺”。吹滅了燈。
從土窗上透射進來的月光悄悄地灑在牲口圈里,形成一個個圓的、方的光點。騾馬脖子上的鈴鐺伴隨著食草的節(jié)奏在夜色中響成溫柔的小夜曲,從遠方深巷傳來此起彼伏的犬吠。我翻動著赤裸的身子無法入睡,猜不透父親那雙眸子里蘊含的文字,也讀不懂那長長的嘆息背后的內容。
二
讀懂父親的猶豫和嘆息,是在幾年以后,我已上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父親不會想到,他的不成音律的哼唱,竟在他的兒子心中播下了一顆藝術的種子。
秦腔賦予父親以勃勃英氣,以豪爽俠義。因此,當村里自樂班成立的時候,飼養(yǎng)室自然成了戲迷們的集散地。內中有一拉板胡的,每日晚飯后都要來為人也為騾子馬拉一曲。那些在趕牲靈的路上,在割牛草的坡上,伴著鞭梢的脆響,跟著牲口的腳步,扶著古老的犁鏵吼《鍘美案》、《蘇武牧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終于因為有了一把胡琴而得以整段整段地、蕩氣回腸地把自己的歡愉窘窮,喜怒悲哀,吼給藍天明月,吼給莽莽秦嶺,吼給母親河。父親從來沒有參與到這演唱者的行列中去,他只是坐在炕頭靜靜地聽,婷婷裊裊地藍色煙霧從他莊稼人的旱煙鍋里彌散開來,合著草香,飛到室外。有時候,唱到夜深,也有好事者弄些紅芋之類的東西煮了吃,睡夢中的我常常會被笑聲驚醒并獲得一份被稱為“打平伙”的食品。
是一個落雪的日子,關中平原悄悄地在秦嶺北麓鋪展開來,以任大自然把自己裝扮成一位潔凈而又豐腴的睡美人。飼養(yǎng)室的炕燒得熱烘烘的,人們圍著土布棉被,一段一段地用從老輩人口里承襲下來的戲文打發(fā)著漫長的冬夜。我被擠在墻角,看他們如醉如癡的樣子,禁不住向自己提出一連串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們的瓦房不比飼養(yǎng)室寬敞、干凈?他們家的炕不比飼養(yǎng)室的炕暖和?為什么偏要擠到這小小的炕頭來?那時候,我并不明白,這槽頭,這熱炕。這牲口、這板胡,就是他們的生命,他們的心靈,他們全部的精神財富的道理。我這樣想著,就聽見那拉板胡的忽然對父親說:“讓娃唱一段。”
“碎娃家,會唱個啥?”父親在炕沿上磕著煙鍋說。
“娃靈著呢!灌耳音也灌了這么長時間。”
我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股傻氣和勇氣,不僅夸下自己會唱的海口,而且沒有征求父親的目光就唱了一曲《殺廟》。也許是我的勇氣感染了他們,也許是因為與我父親友誼的緣故,我的演唱竟然博得了在場人們的喝彩。說我把韓琦作難的心里唱出來了,說我是一塊唱須生的好材料。
只是我父親并不像別人那樣因為我有了一副好嗓子而喜形于色,也不曾給過我半個字的褒揚,第二天,我就被遣送回家,睡在母親身旁了。
什么叫做幼稚?多少年后,當我面對我的女兒的時候,我終于明白,幼稚其實是人生命中最天然,最純潔,最沒有染上灰塵的驛站。那種激情對于我的人生影響是我后來從來再也沒有過的。那一夜演唱撩起了我想當一名秦腔演員的五彩迷夢。我的三年級同桌叫驢驢子,自小跟著村里自樂班唱戲,有時候走幾十里夜路就為得吃一頓當地的“擺湯面”,他有本《下河東》的劇本,每日早讀時間,上面放著課本,桌斗里卻放著戲文。我亦被他弄得心猿意馬,竟然把劇中主人公趙匡胤的唱段全部背誦了下來。那些日子,我的腦海里整天就是躍動著舞臺上打打殺殺的場面。先生在上面講多位數乘除法,我的心卻飛到教室外的戲樓上。不知不覺間,先生的教鞭打在了頭上。最可怕的還是放寒假的時候,我的通知書上第一次出現了數學不及格的紀錄,偏愛我的父親看著那刺眼的評語,臉立時掛上冰霜,操起鞋底就打。一邊打一邊罵道:“古人說,勤有功,戲無益,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母親雖然也為我的落伍而掉淚,畢竟憐子的柔腸使她拉著父親的胳膊:“娃知道錯就行了,你怎還真打呀?”
我借機從父親的腋窩里逃了出來,驚弓之鳥般地跑到村外的碾坊里,直到日色將暮,才在母親悠長的呼喚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家里。除夕夜,隊干部照例把父親換回來與家人團聚。燈影里,母親飛針走線地為我們弟兄縫著節(jié)日的新衣,父親破例地沒有再用二六板唱秦腔,而話題卻是圍繞著我唱戲展開的`。剛強的、不輕易向人求告的父親竟然對自己用戲文打發(fā)長夜久久地自責,說是不該帶我到飼養(yǎng)室去睡,說是學唱戲是被人瞧不起的事情,只有念好書才是唯一的出路;說是他在母親河邊居住的河南老王哪里算過卦,楊家念書的希望就在我的身上……這也許是父親最清楚的表達了自己對唱戲的看法。他不知道,他曾經向我津津樂道的孔圣人也是一個吹鼓手,然而,父親的真誠和坦率,對于我給予的厚望著實感動了我。那個假期,我竟然完全憑借自己的努力學會了多位數乘除法。
世界上有許多情感,只要你遭遇一次之后,終生都不愿回眸一顧,而有些你一旦將它植入心野,就會伴著你走過一個個人生驛站。父親在飼養(yǎng)室里注入我心底的秦腔情結,并不以我的收心而根枯苗萎,他終于在我上初中的那個春天再度走近了我。學校要演出,我被抽到宣傳隊,有一天,教音樂的老師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指著一位操板胡的戴眼鏡的中年人說:“這是縣劇團招收演員的老師,你來唱一段試試。”那琴師問道:“你會唱啥?”我竟然膽大不知羞地宣稱自己會唱袁克勤的《金沙灘》。一曲終了,那人道還真有點袁克勤的味道,便要我回家與父母親商量,要沒意見,就算錄取了。誰知周末回到家道明原委,父親脫鞋就打。回到學校,再也不敢提唱戲的事。
我自告別了童夢之后,再也沒有見到父親念那些只有二、三分錢的劇本。為了自己的兒子,將自己的唯一的情感寄托憋在心底,這需要多么大的自制力。然而,我以為,秦腔之于他,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割舍不斷的文化淵源,他心底的旋律是從來也沒有中斷過的。
三
父親在他最后的日子,經歷了病痛的折磨和情感的煎熬,這是我用淚水,用追遠不能彌補的遺憾。
四十八歲,對于一個終日讓太陽曬著農舍,曬著胳膊,曬著自留地的田禾,曬著與他相伴的膠輪車的關中農民,是一個多么充滿活力的年次。然而,這年夏天,他竟然突然地咳起血來。不久,他就丟下了曾經在方圓村落間響得很有名的趕車鞭,而不得不在土屋的炕頭痛苦地捱過一個個難熬的日子。令他最為遺憾的是,再也不能去外村、去鎮(zhèn)上,在露天的戲臺下過莊稼人的戲癮。叔父當年從朝鮮戰(zhàn)場帶回來一架礦石收音機,大哥憑著從中學課本上學來的僅有的物理知識對它進行了改裝,總算是暫時地可以消除他看不到戲的寂寞。不論病魔怎樣的肆虐,有一段秦腔他就會咬著牙靜靜地聽完。秦腔,這秦人古老的鄉(xiāng)音,竟然成為父親最后生命的支撐。
當被藝人們吼了數百年的老戲忽然有一天從電波中消失而代之而來的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怒嚎時,他的目光黯淡了,情緒愈來愈煩躁。1966年的深冬,他是在呻吟和求上天賜死的慘叫聲中走完人生之路的。他因病而拉下的巨大債務壓得我們除了痛哭和發(fā)愁,除了用院內兩棵椿樹充作他的棺槨,除了給吊喪的人們吃一頓湯面片以外,再也無力請一臺哪怕是樣板戲的文藝隊來為他的靈魂送行。而且那年月的氣候也根本不容許將革命的戲曲搬到靈堂前開來咿咿呀呀。
于是,便成了永久的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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