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青河的水碓聲》
《穿青河的水碓聲》
香紙溝很靜很靜,靜得只剩下雞鳴、狗吠、水碓聲。那水碓聲“吱呀咚,吱呀咚----”悠緩而有節奏,隔著一架山就能聽見蕩蕩回聲。這是歲月的鐘擺,這是山鄉的脈動。春夏秋冬,白天黒夜,永不停歇。一位迷路旳夜行人就是順著水碓聲得到一碗熱茶一間床鋪的。我也是順著水碓聲才找到香紙溝的。
香紙溝人的祖先把筆架山流下來的一條山溪稱之為河,還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穿青河。穿青河身穿翠竹青衫,河中流淌的水波,竹林中的氤氳水氣,水中長綠毛的鵝卵石,老水車上掛著的青苔,都是青一色翠綠,而且是會動的翠綠,有聲的翠綠。
五紅綠月,城里人受不了水泥森林的酷熱,三三兩兩往山溝里竄,往有天然冷氣的香紙溝竄,見到巨大圓石縫隙中流著冰冷溪水的香紙溝腿就發軟了,甚至賴著不走了。餓了怎么辦?朝著有水碓聲的破瓦房走去,油煎紫苕粑粑,青辣椒炒的熏豆腐,折耳根炒的老臘肉,白蕓豆燉的臘豬腳,把城里人撐得彎不下腰。水碓房有啤酒有麻將,醉了還可以在河溝邊長靠椅上躺一躺,露著大肚皮瞇著眼睛聽那水碓聲“吱呀咚,吱呀咚----”。
天才曉得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是如何尋覓到地球上這枚小小翡翠的。牛高馬大的老外們背著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挎著大鏡頭長槍短砲,哪一間瓦房破得最厲害,哪一架水車老得缺牙斷齒,哪一根碓桿朽得彎腰駝背,他們就往那兒鉆。蹲在地上,斜趴在破石坎上,甚至站立水中,把老水車、破瓦房、穿孔舊石碓、烘紙房、紙漿池一樣不拉全部拍攝,甚至于水碾房的黑花狗都成了明星。老外們那眼神,那臉色,寫著“心滿意足”四個大字,似乎發現了另一個爪哇島。
香紙溝人砍下苦竹,扛到河邊剁成短截,放在水碓中舂成糊狀,然后用石灰水浸泡去青,取其絨絨纖維造紙。發黃的土紙大多用來加工打上銅錢紋的.冥幣,民間稱之為“紙錢”,老太太們說:“爛報紙爛破布造的紙錢是假錢,在陰間里是用不出去的。”誰會眛著良心給老祖宗假幣?于是乎,一年一度的中元“鬼節”是香紙溝的賣紙旺季,經營迷信品的山外客商絡繹不絕,把積壓一冬的存貨一掃而空。紙廠人衣兜里有了錢,家家戶戶買肉打酒,稿勞自已-年辛苦,讓嘴巴打打牙祭,讓老婆扯幾尺花布做過冬衣裳。
水碓依靠落差大的溪流沖動水車作為動力代替人工,于是,寂靜的溝箐便有了響聲,“吱呀咚,吱呀咚---”一響就是百年。
水碓根據水車大小,有單碓、雙碓、四聯碓、八聯碓之分。在產有金礦、鎢礦、錫礦的山鄉,水車之大,水碓之多,令人咋舌。那聲音響起來混雜無章,毫無情趣可言。礦生利害,禍福相依。山如癩頭,河似黃湯;林木盡毀,毒水長流。香紙溝無礦有福,留得青山在,萬世水長流。
兒時曾在啟蒙老師吳永彬先生家看到過一本發黃的線裝書《天工開物》,由于天性喜歡繪畫,對書中木刻插圖愛不釋手,尤其是一幅水車驅動石碓圖片至今歷歷在目。故鄉縣城城郊南王廟有一座水碾房,“吱吱呀呀”轉動的水車帶動碾房中的石輪在圓形碾槽中碾壓稻谷,稻谷碾去谷殼現出微黃糙米,頑皮好動的少年競然一言不發看得目不轉睛。及至成年,才在貴州甕安縣高枧鄉、仁懷縣鹽津河見到水車驅動的水碓,而用人力踩動的旱碓則在娘胎里就領略過。
我不知道《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舉人是否到過穿青河的香紙溝,這位明末清初的科學家五次進京趕考,五次名落深山。江南水鄉奉新距京都千里之遙,五次往返京城行程萬里,沿途所見所聞勝讀十年書。《天工開物》在田間水車旁、在養繭房窗戶外、在瓷窰熊熊爐火邊;在水碓漾紙間、在旅店油燈下,遂章遂句成文,一本震驚世界的科技巨著誕生了。
在“林高風有態,苔滑水無聲。”靜寥之地,臨水置酒一壺,矮桌擺一碟油煎鱔魚,酒酣耳熱,不禁思緒萬千。
嘆中國文人十年寒窗(而今是一十六年),終極目標不外乎官高權重,不外乎黃金屋顏如玉,誰會畢其一生精力去考查養繭種田這等苦力下作?誰會跋涉千里去研究采礦造紙?舉人宋應星當初如果如愿金榜題名,世界就不會有《天工開物》宏篇巨制、中國人就無人知曉宋氏何許人也。想想官員們告老退職之時,所得到的不外乎是一筆優厚的養老金和永遠用不盡的醫保卡,除此之外,窮得只剩下葬禮上盡善盡美悼詞,至多也就是一對古人豪華墳塋前的文獅武斗柱石。而宋氏舉人則給后人留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財富。
青山秀水出美人。穿青河上水溝尚家養了三個如花似玉閨女,民辦小學宋老師為三姊妹取了文縐縐名字:尚守義,尚守禮,尚守廉。深山有美人,鬧市有遠親。大女二女遠嫁省城,唯有三女舍不得離開老父親,尚家水碓房門檻被提親媒人踏破,小三妹就是不點頭:“我的嫁妝就是我老爹,我嫁到哪帶到哪。”沒有人敢接收這份嫁妝,婚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時來運轉,一位省城攝影師吃了小三妹蒸的洋竽臘肉青豆燜飯,臨走前擱下金玉良言:“不出三年這地方要‘發’,砸鍋賣鐵也要把隔壁兩鄰爛石碓破水車買下來。”
一點就醒的三妹跑了一趟省城,兩位姐夫湊了幾坨“老人頭”,說好“賺了錢再還,裁了就算。”
香紙溝,水推石碓響,風起萬竹聲。早春,青草隨水綠,云氣忽幽谷。炎夏,苔滑童戲水,竹搖送清風。深秋,蟬聲帶晩涼,紅葉隨波來。冬至,萬竹皆低頭,千山盡飛雪。
香紙溝,溝谷晨煙綠,穿林日影長。河中的鰱巴郎伸手可捉。林中嫩筍四時可采。山不陡,路不險,婦孺可到。水不深,流不急,兒童放心戲水。那位走南闖北攝影師惠眼識寶地,小三妹一頓可口農家飯換來萬千錢財。香紙溝火了,穿青河發了;老水車修舊如舊,破瓦房盡量保持原樣。山溝未建一間洋房,反而在進山溝口新建吊腳樓,飯店旅館一應俱全。香紙溝一水帶富一路,冥幣紙錢變成真金白銀,“吱呀咚,吱呀咚----”水碓聲召來旅游人流。
人生就象節節草,不知哪節好。誰會想到小三妹會得到如此豐厚嫁妝?誰又知曉小三妹嫁給何人?唯有穿青河的水碓聲可能回答:“吱呀咚,吱呀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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