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文章《我與古城的記憶》
題記:我愿裁下一片時光,留下一段歷史。
1972年末,我隨父母由黑龍江省寧安縣遷回原籍老家北鎮縣,定居在北鎮城內西大街。在我記憶中,當時北鎮古城還基本完好。70年代初,我依稀記得南城門上,好像還有一座與鼓樓相似的城門樓子。城門中,只是那一對厚重的門扇不見了,剩下一道貫穿南北、溝通城內外、深邃而寬闊的城門洞子;在東城門外,還可以看到原來甕城的殘垣斷壁,只是西城門已經沒有了,原來城門位置已經變成很大一個豁口,城門兩側則只剩下一段段、一垛垛,很高的、被拆去城墻磚后遺下的黃色夯土;在我印象中,北鎮古城除了只有西城門附近城墻有殘破外,其他各處還算完整。當時我讀書的北鎮一中,學校南墻就是一道橫貫校園東西幾百米、又高又大又厚重的城墻。
在寧安時,我曾經有過和同學一起冒險攀爬幾十米高大石砬子的經歷,在北鎮,我也有過與同學手腳并用爬十數米高城墻的歷史。其實,城墻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猶如刀削斧劈般、上下垂直與地面呈九十度直角的樣子。北鎮古城墻就是下面寬,上面窄,城墻磚是一行錯一行壘砌上去的。所以,如果有足夠的膽量和足夠的體力,完全可以手攀腳蹬,摳著城墻上突出來的一點兒磚縫兒,爬到城墻上面去。北鎮古城墻很寬,也很平坦,即便在最狹窄的地方,要趕一架馬車過去,還是沒有問題的。
在北鎮古城西南角,有個被城里人稱作“水門洞”的地方,那是城墻下用整塊花崗巖條石砌成的一道大約五六米寬,一人多高的石柵欄。北鎮古城呈北高南低之勢,所以“水門洞”者,城內積水匯集排出之地也。
北鎮文物古跡眾多,歷史文化積淀厚重。它不僅擁有馳名中外的、中國五大鎮山之一的醫巫閭山,以及歷代清朝皇帝都要往來拜祭的北鎮廟,僅在北鎮古城內,就有明代遼東總兵太子太保李成梁石坊、素有“冀北嚴疆”“幽州重鎮”之稱的鐘鼓樓以及建于遼代的崇興寺雙塔等古代建筑和文化遺存。過去,在北鎮民間素有“五門不正鼓樓歪”之說,而“五門不正鼓樓歪”,又恰恰將城內這幾處著名古建筑巧妙地串聯在一起。那么,北鎮古城的五座城門真是不正嗎?鼓樓真是歪的嗎?它又歪向哪里了?我在這里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北鎮城里人祖輩口口相傳了多年的順口溜,絕對不僅僅是一個傳說。其實,說起北鎮的古城門,除了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外,在古城東南角還有一座邊門,被當地人稱作“小南門”,所以北鎮才有“五門”之說。
這座“小南門”首先肯定是不正的。另外,南城門與北城門也不在一條中軸線上。此外,西城門位于十字街向西延伸的西大街,東城門則位于鼓樓北老東街的東盡頭。為了驗證“鼓樓歪”的真實性,我曾經和同學一起登上南城門樓子,瞪大眼睛努力向鼓樓方向眺望。于是,奇跡出現了。原先位置偏于李成梁石牌坊以西的鼓樓,與遠遠偏于鼓樓以東的崇興寺雙塔,盡然不知不覺地湊到了一條中軸線上。它們的基本布局是這樣:南城門-李成梁石牌坊-鐘鼓樓。最后,崇興寺雙塔則如衛士般一左一右,分列在鐘鼓樓的東西兩側。你覺得神奇嗎?我們老祖宗就是有這么強大的創造力。
然而,這一偉大的曠世奇觀與老祖宗留下來的、不可復制的寶貴歷史文化遺產,竟然在當時北鎮縣一位主要領導人一句慷慨激昂、無知無畏的:“城墻扒掉了,城鄉差距就消滅了”的口號聲中,隨著一座古城的坍塌消亡而灰飛煙滅了。
在上個世紀70年代,北鎮城中從事經營活動的地方,大多被人們稱作“鋪子”。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大都可以在小鋪子中得到解決。比如,那個時候,奶奶就經常讓我去馬路對過一家小鋪買醋打醬油。我很喜歡那家小鋪子中的味道,那是一種混合了米油鹽醬醋茶和香煙香皂肥皂雪花膏以及濃烈酒香的味道。
當時,北鎮城里人家大都燒煤炭,用來“引火”的多是被人稱作“松樹撓子”的松針,街上和老爺廟集市上,都有人用自行車馱著打成捆的松樹撓子叫賣。每逢清晨或傍晚,城里人最熟悉,也是倍感親切的味道,便是滿城飄逸的、淡淡的、一絲一縷的、燃燒松針的味道了。
那時,北鎮城里主要街道幾乎都鋪上了柏油路面,但是路面都比較狹窄。僅就西大街而言,這樣一條貫穿古城東西的主要街路,如果在馬路對面各有一個抽煙袋老頭兒,他們煙袋桿兒要是稍長一些,其中一個老頭兒點煙袋鍋子的“取燈兒”就省下了。
在北鎮城里,常有鄉下人來賣水果。北鎮是馳名中外的“北鎮鴨梨”原產地。即便如此,當時北鎮人能夠吃到地道的“張巴雙峰寺”產的鴨梨,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因為當時北鎮產的鴨梨大都出口創匯了。正宗北鎮鴨梨,長得像個略透金黃的小葫蘆,特點是個大皮薄汁多甜度高。北鎮鴨梨十分嬌氣,無論采摘還是貯存,人們只要接觸它,必須輕拿輕放,否則很快就會壞掉。有人做過實驗,將一只鴨梨拿到手心,只要稍稍用力,便可直接將其攥碎。我小時候,常吃的水果還是秋子梨和花蓋梨。那時有一句街面兒流行語,叫做“秋子梨一毛一,大花蓋兒一毛二!倍,人們吃凍秋子梨的時候較多,把凍得黑亮硬得像個鐵疙瘩似的秋子梨,先放到冷水里化上一會兒,然后再圍著放在炕上的火盆兒邊兒咬上一口,估計當時那種感覺,現在還有許多人能夠回憶起來。冬天吃的花蓋梨大多是暖梨,就是放到窖中貯存的那種。開春之后,牙口好的人,就開始吃大安梨了。這種梨在剛采摘下來時,堅硬得仿佛只能用石頭將它砸開,酸得能讓人將一口大牙都從嘴里吐出來。正是這樣一個特性,經過一個冬天,它便成了許多人特別是那些孕婦們脆生生、酸酸甜甜的美食。
我是北鎮一中75屆畢業生。在北鎮一中讀書期間,有兩個人對我影響很大,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其中一位是我的同班同桌同學,他喜歡畫畫,也喜歡吹拉彈唱。古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日久天長,我的數學天賦和才華便消失殆盡,以致我在1978年高考時,因為沒有答數學題,僅以4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1979年又僅以數學23分的最好成績,成為省內一所師范院校中文系的學生。另一位則是我的語文老師。當時,張老師還兼我們的副班主任,據說他曾經是一位生在山東水泊梁山、工作于沈陽、娶日本籍女子為妻的英語翻譯,因為“文革”,才下放到我們學校。
張老師的居所距爺爺家很近,我們去學校時常常同路。
張老師喜歡吸香煙,而且都是當時檔次很高的香煙。據說,他是借了日籍妻子的光,當時他妻子正在北鎮最大的副食品公司當經理。張老師有一只紅褐色煙嘴,大概不是水晶的,就是瑪瑙的,非常漂亮。我常常喜歡偷看他上完課后,怡然自得般吸煙的樣子。不過也有例外,由于張老師身份特殊,我們經常會在學校大門內側的一堵墻上,看到寫給他的大字報。那天下午,我走進校門,看到貼大字報的地方圍了許多人,張老師也在其中。大字報的內容是批判張老師在全國反擊右傾翻案風和批林批孔期間,依然向學生灌輸學而優則仕和“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的流毒。張老師背著手,吸著香煙,一臉茫然與落寞。
上課鈴響了,我們陸續走進教室。這節是語文課,當時教室里秩序很混亂,我已經記不起張老師講課的'內容了,但他在臨下課時說過的“同學們,你們要記得好好讀書,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啊……”就是這句話,猶如“踏石有印,抓鐵有痕“般,在我心中記了一輩子。張老師對我的影響,還不僅如此。記得有一次寫作文,他在我作文本上,留下這樣一句評語:“不會寫議論文的人,什么時候都會頭腦不清!
是的,他們兩個人,一個讓我喜歡上了琴棋書畫與文學,從此走上了以舞文弄墨為生的道路;另一位則讓我珍惜時光,不虛度年華,做一個頭腦清楚的思想者。
北鎮西城門外,在護城河與二道河之間,有偌大一片楊柳樹林。在北鎮讀書時,我常與幾個喜歡武術的同學來到這里來舞槍弄棒,切磋拳術。記得我當時練的內家拳是形意、太極和八卦,外家拳是長拳和六合拳,也曾比劃過幾下很簡單的“譚腿”。我在這片楊柳林中,有一塊自己蹚出來的場地,除了練拳,更多還是讀書或背誦一些古文、古詩詞。我很喜歡這片靜謐而清幽楊柳林,我曾經模仿賀敬之的桂林山水歌,寫過一首西郊柳林歌,其中有幾句是這樣寫的:
“西郊美啊,游人在,曲徑悠悠令人徊。
別來依稀夢中見,柳林猶在心中栽。
那日黃鶯林飛去,今有喜鵲踏歌來。
踏歌來呀,踏歌來,叢林茫茫雪皚皚。
群山不老饋詩意,楊柳迎我一排排……”
另外,還有一首啊,柳林!我心中的柳林……其中有幾句:“太陽向西山梁落去,絢麗的晚霞染紅了你翠綠的外衣,
青青的草坪多么可愛,百合又悄悄吐出了沁人心脾的花蕊。
你微笑著望著溪水,用輕柔的手,拂起清亮亮的漣漪。
寂靜的郊外是這樣迷人,可愛的柳林啊,你是這樣美麗……”
1975年暑假,我從北鎮一中畢業了。
畢業典禮后,我在走出校門那一刻,突然不由自主地笑了。因為我自忖創下了當時北鎮一中,幾乎沒有人能夠望其翹楚、打破和挑戰的記錄,那就是在教室里,在老師教書育人的課堂上,偷偷摸摸看小說的記錄。當時在我今后可能永遠不會再用到的書包里,除了幾本教科書,就是每天帶在身邊,在課堂上必讀的小說了。我在課堂上看小說的歷史,是從我第一次走進北鎮一中,上第一節課時開始的。而且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一直保持了近三年時間。當然了,在課堂上看小說還是有風險的。突然被老師提問,問的左顧右盼張口結舌,或是被心情不好的老師當場抓現行罰站,那還是有的,而且概率并不算很低。好在那時候,學生不好好讀書,老師也不認真教課,所以也就被我這個“上課最安靜的帥哥”一路混下來了。
中學畢業后,我去北鎮縣鮑家公社鮑家大隊插隊。在四年后的1979年,大約是4、5月份的樣子,我隨著一大批知青被抽調回城后,在北鎮縣糧谷加工廠做熟練工,每月工資24元。
最初上班時,我在“院心”做些雜活,比如:打掃庭院衛生啊,清理下水道啊,收拾廁所啊,趕著廠子里飼養的老母豬去配種啊等等。有時候,還和一位當時有五十多歲、滿臉絡腮胡子上時常都要掛些鼻涕的老師傅,一起推著手推車為糧站送掛面。后來就跟車往各個糧站送供應糧。送糧扛包,裝車卸車都是力氣活。當時,一袋大米是200斤,一袋高粱米是180斤。一袋白面或玉米面是45斤。我每次裝卸白面或玉米面,一次都要扛4袋才行。
在農村插隊時,我曾經參加了1977年和1978年兩次高考。回城后,我已經25歲了。是不是還要再考一次,我有些猶豫。后來,在一次送掛面途中,我在十字街頭偶遇一位做營業員的初中女同學。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小說的人,一定還記得,保爾在饑寒交迫中,衣衫襤褸,穿著一雙掉了底的靴子,仍然站在雨雪泥濘中搶修鐵路時,與冬妮婭久別重逢時的情形。
于是,我下決心再考一次。
在我準備再次參加高考后,我決定請假參加補習班學習。誰知,我們廠長不允許我請事假。沒有辦法,我只好裝病在家偷偷復習功課。高考結束后,我終于以數學23分,總分數超出錄取分數線3分的成績,被錦州師范學院中文系錄取。當我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報告給廠長時,他竟然一臉苦楚滿面冰霜地扔下我一個人摔門而去。最后,還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在戰斗中失去右手一只大拇指的阿姨出面,我才從廠長攥得死死的手里,拿到了我的檔案。
1983年,在離開北鎮4年后,我又一次回到古城。也是憑借泰山之力吧,原本學師范的我,被分配到縣委宣傳部工作。11個月后,我先是被調到錦州市文明委辦公室,后又調到市委宣傳部干部處工作。大約是在1987年左右的一個冬季,我帶領錦州市精神文明建設先進事跡報告團,來到北鎮縣做巡回報告。在主席臺上,我一眼就看到了臺下人群中的廠長,他似乎并沒有太大改變,還是胖胖的。會議結束后,我特意走下主席臺,來到廠長身邊,同他親切握手,他很激動……
現在,我已經離開北鎮30多年了。父母都健在候,我還時常會回去看望他們,偶爾還要小住幾日。1993年,父親去世了,家中只剩老母親一人,我也便更多了一些牽掛,原本想退休后,回北鎮先盡孝于堂前,然后在這塊留下太多記憶和感情的故土上,終老一生?墒牵S著母親故去,我與北鎮的記憶,便成了一段隱隱作痛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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