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優(yōu)美散文
院墻上的青藤正在裸露嚴(yán)冬。那些葉子早已赭黃，干枯，于不緊不慢的西風(fēng)里紛紛飄落。我一直懷疑那些青藤故意遮蔽了院墻上的斑斑駁駁，然而眼下卻又裸露出這些斑駁的本色來。那么，這是嚴(yán)冬的真相嗎？我每天打量它們，那是些時間的胎記，很深。或許只有冬天的院墻才是院墻自己吧。
當(dāng)青藤不青的時候，那叢忍冬就顯得十分突兀。
忍冬也如青藤。有青色的葉子，有柔韌而綿長的攀援的藤。所不同的是忍冬的藤不及青藤恣肆，葉子也細(xì)小而內(nèi)斂。以致當(dāng)忍冬不開花的時候，我往往忽略這些忍冬的存在，它被夾雜在青藤粗壯的藤蔓和張狂的葉子之間。也就是說，它一直被脅迫在院墻上那些青藤的腋下、發(fā)間，在青藤茂盛的勢力范圍之內(nèi)。但現(xiàn)在嚴(yán)冬來臨，青藤不得不收斂了自己，那一叢青色就是忍冬傲然的冬日姿容了，再沒什么能夠遮擋它們了。或許正是因?yàn)槿潭趪?yán)寒里依然蒼綠，才被我們叫做忍冬的吧。大約是它所堅持的綠色賦予了這“忍”的志氣和品格。那么忍冬之“忍”就是這些綠意了，這些綠意在冬天顯得格外突兀，以致我每天外出或者回家，都要很重很重地看它一眼。
我原是不識得忍冬的。只識得我村頭屋后的金銀花。后來還曾暗暗羞愧于自己以及金銀花那緣于鄉(xiāng)村的俗。
金銀花我是很早就見過的，也喜歡。春來，春深，大約最是插秧時節(jié)，村邊那些竹林或者灌木叢里就會盛開那些白白黃黃的金銀花。那些雨后的早晨，有雞鳴，有鳥叫，銀花或者金花都一路掛著晶瑩剔透的雨滴，而日出時的露珠也仿佛格外清涼了馥郁。我很喜歡這些忽白忽黃的花朵，它們雖不及梔子花盛大，但那種無人栽種無人看護(hù)的野性，以及那一份自在里的內(nèi)斂的溫柔，依然有著足夠的美感。
所以，我村子里有些村姑就叫做金花，而另一些村姑就叫做銀花。這說明她們或者她們的母親都是喜歡金銀花的。那些來自泥土的微笑，來自春天的芬芳，來自雨滴和露珠的清新，使人感到格外親切。而我也有個表妹就叫做金花。金花或者銀花，無論是花朵還是村姑，那都是村子里芬芳馥郁的事物。
我少年時對這些金色、銀色的花朵十分驚奇，不明白一枝藤上怎么會同時開出兩色的花朵。但在我的鄉(xiāng)村里，這是唯一的例外。其它的花朵自是有漸漸變色的，比如從含苞時的淡青或者淡紅，到盛開時的鮮紅，以至凋謝時的暗淡。即使是那些純?nèi)话咨幕ǘ洌矔诨ㄖx的時候慢慢發(fā)黃。只有金銀花開著純?nèi)徊煌慕鸹ê豌y花。我們每天看著，仿佛觀賞神奇的魔術(shù)一般。甚至我們會問那些叫做金花或者銀花的妹子，你們又不是一個媽媽生的，為什么一個叫金花，一個叫銀花呢？因?yàn)榇孱^那些藤蔓上的金銀花是同時開在隱秘枝頭的。
我后來知道，金銀花的名字叫忍冬。
可是我一直并不認(rèn)可忍冬這個名字。或許忍冬所忍是它蒼綠的.葉子而不是它初夏的花朵。雖然那些花朵叫做金銀花多少有些俗氣，但忍冬似乎也并不見得就多么有傲氣。也許是哪個孤僻的詩人于嚴(yán)寒里看見了金銀花的綠葉，才賦予它這么一個孤高的名字吧。可世間不落葉的植物多著呢。我想，在寒冷的冬天樹木或者藤蔓落葉或者不落葉，那都是它們的權(quán)利，這樣或者那樣的姿態(tài)都是它們生存的自由。它們應(yīng)該跟人類一樣有這樣的自由。而落葉的，也未必就是畏寒的脆弱。我懷疑古人的性情多少有些怪癖，總喜歡將自己的內(nèi)在情感外掛到那些青松翠竹寒梅幽蘭身上去。而這一叢只是冬天里懶得落葉的金銀花也就被命名為忍冬了。
冬天里的忍冬看似很有哲理，仿佛故意勵志于人類。是不是我們都在古往今來的嚴(yán)寒里格外脆弱而不能有所忍呢？若是，那些落葉之物可能被看作變節(jié)者了。我不敢深想。然而我想，在冬天落葉未必不是一種麻煩。而不落葉，從春天到冬天，就這么一直翠綠下去。甚至春天里生長的綠葉到了冬天，反而比春天里更加厚重蒼翠。即使春天夏天里有花，有金色的黃金一樣的花，有白色的白銀一樣的花，也未必就是源自泥土和鄉(xiāng)村的俗氣。比如現(xiàn)在，嚴(yán)寒驟至，我院墻上的青藤不青，而忍冬依然綠做一堆，堆在這一方斑駁的墻頭，堆在稀薄的冬日陽光里，但也未必就是一枝藤蔓的孤高。
我所見的忍冬，冬天的忍冬，它自在這一堵斑駁的老墻上生長，而我則從院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每天只依這綠色養(yǎng)眼，并不聯(lián)想其它。俗氣或者孤高，現(xiàn)在我都無所謂的。
忽然記得，我那個叫做金花的表妹后來考到我工作的師范學(xué)校讀書，她就不再叫金花了，更名為秀。我不覺一笑。金花當(dāng)然有一種秀的氣質(zhì)，但秀有金花的雅淡顏色和芬芳形象么？好在我的表妹并沒有直接改名叫忍冬。否則，那就是一個表弟的名字了。這些金銀花的花朵以及它們的藤蔓，四季常綠而美，春日夏季里，它們的鮮花雜色相呈的時間總是從銀白向金黃那么微微跳躍，可我們并不能覺察。而嚴(yán)冬里它們那濃厚的綠意又慷慨地堆積在向南的日光里，且它們一直一枝枝地匍匐在我斑駁的院墻上。
這個冬天，我預(yù)感陽光的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雪花正朝這里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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