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一個女人看鄉戲
——《華麗緣》
一、 紅笑
開篇就遇見一位像花不起娛樂費的鄉間老婆婆，她的笑很經典：一種風干了的紅笑——一個小姑娘羞澀的笑容放在烈日底下曬干了。讀到這個畫面，就有一幅裱好的油畫浮出來，揮之不去地從一個遙遠的年代對望過來。這是鄉間老婦人特有的笑嗎？雖然風干了，卻沒有褪落小姑娘羞紅的底色。這種感覺很奇異，疊印著滄桑和殘紅的一張臉，惜花為花疼的，真是令人又歡喜又哀傷。可那紅笑又是多么的固執，像鄉下人永不掉色的純樸一般。
紅笑又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為常常忽視了她的紅；熟悉，是早已讀過看過千遍萬遍的，卻困在皺紋里了。這種不被年輪碾壓的紅笑一定還在，無論穿越多少年的時光，依舊笑在春風里，風雨后，吱吱呀呀碰著輪輻笑在飛濺土腥氣里。
那朵紅笑飽經風霜，是一顆日磨月磋的記事珠，頓生藍田的玉想，東海明珠的淚光。
這紅笑的后面并非空無的，及至再看，大紅招紙上排著香艷的人名，一些香艷的人在擊鼓催花中，迅即花開花落，寂寞紅和那紅笑有了參差的對照，浮世繪里蒼茫的變幻，兀自浮來無言的挽歌基調??????哪怕是沈從文在《夫婦》中，曾經在年輕婦人頭上留過的很稀奇的，令人心為一種曖昧欲望輕輕搖動著的花束，都隨了風。 ( )
如此看來，人生的好結局里，莫過于擁有一朵風干了的紅笑了，那該是多么篤定的老去啊！
二、 凄哀
“我禁不住時時刻刻要注意到臺上的陽光，那巨大的光筒，里面一蓬蓬浮著淡藍的灰塵——是一種聽頭裝的日光，打開了放射下來，如夢如煙。??????我再也說不清楚，戲臺上照著點真的太陽，怎么會有這樣的一種凄哀。藝術與現實之間有一塊地方疊印著，變得恍惚起來；好像拿著根洋火在陽光里燃燒，悠悠忽忽的，看不大見那淡橙黃的火光，但是可以更分明地覺得自己的手，在陽光中也是一件暫時的倏忽的東西??????”這段只占插話地位的文字，發出疲累的簌簌聲，枯草的沙沙響，悄悄耳語著遙遠而詩意的凄哀。那一寸寸地活靈活現地上演著的地方戲，在一束神光離合的追光下，人類一切時代的生活記憶何嘗不是太陽底下一蓬蓬浮著的灰塵。
凄哀，是一只情感的天鵝，在現世安穩與生命的飛揚放恣中冷激而生。冷眼熱心，戲里戲外身似客，逆旅之感冷逼。凄哀，不是一鉤斜月，一聲新雁，一庭秋露所牽動的一個人內心的敏感；是一個人對人世間超常敏感中暗藏的一份幽隱濃摯，而又刻骨銘心的'蒼涼。
凄哀可以是傷身傷世的，熱氣騰騰的人世，千帆駛過，卻無一來裝飾我的夢。凄哀也是天地的，莫名的洪荒來敲門，應門的總是你。
凄哀來的陡峭而高貴，不懂得凄哀的人，不會對人世愛的深沉。每每在戲里戲外的寫實中寫意地宕開去，她像一縷追光，深入淺出的情感之光，源自太陽光的真，低進塵埃里又浮起來，成為光影中的自己。于是，本自黯淡凋敝的鄉人鄉戲有了一個華麗的摹本，如罩在肥皂泡里的華麗，鄉人鄉戲中人們努力抓住的物質趣味的核，與那透明而脆薄的空宇激出一片靜默，深長而蒼涼的意蘊，不可測地遍地流淌。
三、 華麗
華麗這個詞常常不敢輕易動用，它鋪張的氣息，飛揚著煙花的光澤，多在宮殿與絲綢的富麗中營造吧。
一直不懂這個華麗的女人，所以也談不上喜歡。一副舊王孫的冷傲，目高于頂地說不屑于與冰心相提并論，而我恰恰是冰心的追隨者。
無意中，陪這個女人在鄉下看了一場地方戲，她忽然華麗地轉身，讓我怦然心動起來，一下橫掃了往日的偏見與膚淺印象。
每個人自小所處的環境，是自身的礦脈，而礦脈就像中國古董上的綹裂，分割擔負著不同的中國碎片，真實而悲哀，每一塊都無可替代與復制。人無法違背自己的內心，在內心里創世，也是宿命。
曲終人不散，江上數峰青。那場戲，看戲的人，穿越民國的時光，有一種亙古的永恒，放在今天也不會落時的，是她華麗的眼神——一切近于生命和諧的素樸，都是華麗情調的近親。
鄉村素來是文人把玩的的器物，要么被它的窄薄，閉塞，沒落吸進去，疼的不能自拔；要么擬出詩情畫意底子，擦拭的假古董一般干凈，落進空空桃花源的懷想病里；或許她本無鄉可懷，也沒有那個年代通常的水深火熱之中的飲冰之感。偶爾走進了鄉村，看見日常的瓶瓶罐罐，盛放糧食的磁瓶蓋上包著的老藍布沿邊，這兒的一切便有了濃厚的人情味，人情是自然的，自然的即是合理的存在，便也有了神性。她不持報任何生活理想的星光，只以一種心事浩茫連廣宇的大戲臺容納好的非凡的男男女女。
信仰簡單，哀樂平凡，不僅是一種化解著時代的夢魘的方式；淡乎寡味的草臺戲里活出意外之鮮，“她耳朵上戴著個時式的獨立粒頭假金剛鉆墜子，時而大大地一亮，那靜靜的亙古的陽光也像是哽咽了一下”，那種會哽咽的陽光滲透于人生的方方面面，與一草一木，一花一露彼此照耀。
華麗更在于“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與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的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布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的走了出去。”對于有形的，無形的地位，點的集會，沒有人能全然斷絕于人間執著之外；有時清高的超逸反而不真實，入世又不能徹底，在矛盾中自己走的并不從容。哪怕她的窘，跌沖，踉蹌潛著酸辛，都是生命本身的華麗。
生命是凜冽的，文字也是殘酷的，它泄露了心靈里不可企及的東西。
也許一個人所擔負的宿命就在于此，滿懷驚異地預感和尋求這份神秘的華麗，謙恭地在心靈上把萬物莊嚴的結構，臨摹下來。
藍布罩袍下的同與不同，無地位之位，掀屋角的透視，那翹起的蘭花指點住的空，或許正是華麗緣的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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