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與白熾燈原創文章
我依然記得那顆桃子腐爛的氣味。 像過期的魚罐頭泡在汽水里,像塵封一個月長滿霉菌的腐乳混進奶酪里,像掛在房梁上被老鼠咬了一口的臘肉掉進沸水里 奶奶笑意盈盈的把我招進屋,打開落滿灰塵的陶瓷米缸的木蓋子,從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個沾滿白色米灰的藍色塑料袋,房間里陰暗潮濕,她步履蹣跚走到昏黃的鎢絲燈下,雙手顫巍巍地一層一層解開系成死結的口袋,可是結打的太緊,奶奶每一次嘗試都很吃力,可她不管做任何事都是這樣沉著的垂著厚重的眼皮,不急不緩,一種萬事皆有解的安然脫世。 我倒是個急性子,想著用剪刀咔嚓一下不就解決了,奶奶惱怒地瞪我一眼,“這袋子解開了還能再用,你把它剪壞了就再提不了東西了!你這孩子!”我無奈地點點頭,奶奶的性格是經歷塑造的,她常說她們那時候吃的都不是人吃的苦,她回想起那個年代就感嘆“那時候該是餓死了多少人喲!”然后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我被抓得生疼卻從不抽開手。
爺爺說奶奶在很早就沒了父親,我的太外公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扎死的,太外婆是個堅強勇敢的女人,在深夜里淌過河把被扔在河岸邊的'身首異處的太爺爺扛回來入土,那時候流行搶婚,太奶奶后來又給太爺爺的弟弟搶去,生了五個孩子,一家十口的生活更加艱難,吃過野菜,吃過樹皮,終于在一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奶奶的親姐姐被活生生的餓死在床上,死的時候她的手也這樣緊緊抓著奶奶的手,那時候奶奶八歲,一早醒來觸到的是自己姐姐冰涼的身體,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掉,那時候餓死人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鎢絲燈有些接觸不良,燈光隨著電流一閃一滅,故意營造詭秘的氣氛,可能是從小到大習慣了這蛋黃色的光暈明滅變換,現在它若持久的亮著,我倒還不習慣,以為它哪里出了問題。只是市面上賣鎢絲燈的商鋪越來越少,即便如此,家里人從不提換白熾燈的事。 幾年前國家開始推廣用節能燈,村婦聯主任拿著燈泡挨家挨戶的推廣,奶奶把送來的燈泡放進零件箱子里扔進房梁上的閣樓就再沒碰過,一如既往地用鎢絲燈,不管我怎樣給她灌輸科學節能的理念,她都固執己見,我最后氣不過找我姑姑評理,姑姑把我拉到一旁語氣有些沉重,她說姨奶奶離開的那個清晨,窗外的天色也像這白熾燈的光一般赤白。
我以前不能理解,后來有過相似經歷之后越來越明白那顆白熾燈的意義,回憶心理創傷的痛苦,絞痛如窒息一般,無法割舍,隱隱作痛。 像冥冥之中安排好一般,奶奶離開的季節也是一個凄厲的寒冬。 她生前不久才做了腎結石手術,渡過危險期后從城里的醫院轉到鎮上的醫院,臨近春節,醫院里越發冷清,奶奶熬不住,擔心爺爺一個人在家打理不好家事,自己推著輪椅在路邊攔了輛的三輪車就回家了,不料第二天傷口感染,高燒不退。我放學后借了同學的自行車趕回去,奶奶望著我就笑,不停地安慰我說:“奶奶沒事,過幾天就好了,我孫兒在學校安心讀書,奶奶沒事。”我憋著眼淚,在奶奶睡著后躲進廁所,淚如泉涌。
放假后日日守候在奶奶身邊的日子安穩又緊張,安穩的是奶奶每天都在身邊,但最怕奶奶睡熟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試探她的呼吸,每次伸出手心就伴隨著狂跳不止,兩腿發軟,指尖不住地顫抖。原來害怕失去是這種感覺,明知抓不住,卻努力地去抓,那時我以為我自己是一堵墻,攔在奶奶和地獄之間,只要有我在,誰都帶不走她,我如此自信地安慰自己。 年后有一天早上天氣格外的好,我推著輪椅帶奶奶去稻場曬太陽,奶奶那天興致也不錯,我們開始聊過去的事兒,太外婆有四個女兒,就我奶奶嫁的最遠,當年爺爺還是個新兵的時候去她家討過水喝,兩人一見鐘情,只是兩家相隔一條大河,每次約會爺爺都是游泳過來的,奶奶每到黃昏就在河岸張望,也許下一秒爺爺就從水里冒出來。
她二十歲嫁給我爺爺,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我是兒子的女兒,在當地叫“內孫”所以格外受寵,我是被奶奶帶大的孩子。后來慢慢長大,學校離家越來越遠,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什么好吃的,奶奶就只能給我攢著,等我放假回來,再全部拿出來,那顆桃子只是其中的一個。 奶奶說:“那桃子是我去別人家喝茶的時候人家端出來給我吃的,我看著它又紅又大,就想著你也許沒吃過,拿回來給你吃,后來趁他們不注意就偷偷揣進兜里帶回來,拿回來又怕給老鼠吃了,于是就用塑料袋裝著放到米缸里,隔段時間去檢查一次它還在不在,可是我等啊等啊,你總不回來,好不容易等到周末,你說下周末回來,等到下周末,你又說你下下周末回來。”奶奶語氣如常,像在和我嘮家常,我心里卻不是平常滋味。
奶奶說話的神態像歲月沉淀的年輪,像落在發絲上的陽光,像路過的黑狗搖擺的尾巴,像麻雀跳躍顫動的樹枝,像寒風之下卷起的沙石,像頭頂劃過的飛機排出的尾氣云,像隔壁孩子沖進廚房的腳步,像從垃圾箱里飛出來的藍色塑料袋,像晴空之下突然停止的呼吸。我撒著嬌說:“奶奶對不起嘛,我以后絕對每周都回來看你,一放學就回來。”我把耳朵湊到她嘴邊,即便如此,我也再聽不到那句寵溺的“好”了。奶奶說“好”的時候,總是把字尾拖得老長老長,帶著聲帶愉快的顫動。 我跪在她僵直的膝前嚎啕大哭,腦海里浮現出那天她把桃子從袋子里拿出來的場景,昏黃的燈光下我捏住鼻子皺著眉逃開,“這什么呀!丟掉!快丟掉!好臭!”奶奶惋惜地看著手里的桃子,嘴里念著:“哎,怎么就爛掉了呢,這么大個桃子,肯定又紅又甜,怎么爛掉了呢,也沒放多久啊,孫孫沒事啊,奶奶再給你買。”
從此以后,在我的生命里,桃子變成了另一只白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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