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穗兒散文
村里人粗拉,喜歡稱自己沒文化。但村里人辦起大事兒來,卻有板有眼,絲毫不肯含糊。大事其實也就那么幾宗,婚喪嫁娶蓋房子之外,再就是添丁進口、認干親、拜把子、拜干姐兒。婚嫁蓋房,自然都要看日子。生孩子日子沒法挑,慶賀是必不可少的,尤其頭生子。吉日就是孩子出生的第十二天,這天,要過“十二晌”。晌,就是日子的意思,村里人管過日子叫“過晌兒”。
過十二晌,可繁可簡,由孩子的奶奶、姥姥家事先商量好。“大鬧”的話,要邀請雙方的七姑八姨、親戚朋友,規(guī)模達幾十人甚至上百人,中午備酒飯。若從簡,只至近的親戚派代表致賀就行,連飯也可省卻。
不管繁簡,蒸百穗兒是不能少的程序。百穗兒,就是揣了紅棗的白面饅頭。百穗兒,百歲,最好要蒸一百個。充任百穗兒的白面饅頭,有大小兩種,大的有一斤二兩、一斤六兩或一斤的,比隨常的饅頭大好幾倍,小的就跟平日里吃的一樣大。大百穗兒當然氣派,蒸一百個,得十來個巧手女人折騰上一兩天。有的人家,干脆在院子里盤大灶,燒劈柴。大百穗兒蒸好,單擺在籠屜上慢慢涼涼。那暄香微甜的麥味,隨著乳白色蒸汽滿天飛,一個村莊都聽香而醉。
蒸一百個大百穗兒,不是平常人家干得起的。但村里人會變通,可蒸五十大五十小,甚至只蒸五十個小的。一可當十,五十也能代表一百,正如十二可以是貨真價實的十二天、十二月、十二年,也代表極多、代表無窮。再不濟,白面里攙兌細白棒子面,堿略微沏大些,蒸好再點硫磺熏一下,化妝后的百穗兒照樣白得亮眼。
百穗兒跟一般白饅頭最大的不同,不是攙兌棒子面與否,而是最后一道工序,點紅。筷子頭兒蘸上澥好的紅顏料,在饅頭頂部正中位置輕輕一點,那白白的饅頭頓時生動起來,嫵媚起來,歡騰起來。一屜一屜點了紅的百穗兒鋪排開去,也算得大場面了。小時候,我極喜歡看人家蒸百穗兒,尤其是看點紅的那一刻,老覺得如此好看的百穗兒是會飛的,就像我夢中的仙女兒,飛著飛著就不見了。我怕那百穗兒飛,于是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直到大人抬著雞腰子笸籮過來,不講任何道理地把我攆到一邊去。
趕上親戚家大鬧十二晌,我便擁有了跟百穗兒一樣化妝的待遇。穿起簇新的衣服,額頭用筷子蘸上澥好的`紅顏料點個鮮紅的紅點兒,由母親領(lǐng)著,擓上一籃子百穗兒還有平時攢下的三二十個雞蛋,去赴宴。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夢中的仙女,跟我一樣額頭點了紅點兒的仙女,或者是籃子里的百穗兒,跟我一樣腦門正中點了紅點的百穗兒。那路,也便與平日里走的路有了幾許不同。那是我與仙女、與百穗兒一同走的路。那路上,我們都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都能飛起來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南北朝,更不知道壽陽公主還有她的落梅妝。但我真的是好喜歡眉間那個圓圓的、鮮妍的紅點兒啊。到了親戚家,我們籃子里的百穗兒跟其他賀喜的人帶的百穗兒,都給倒進大大的雞腰子笸籮中匯合,我也跟其他人帶來的孩子匯合,我們都是額頭上點了紅點的孩子,好看的孩子。過十二晌的主角,那個渾身乳汁味道的小娃娃,額頭也是點過紅點兒的,穿了大紅的斗篷,或者繡上鯉魚躍龍門的紅兜肚,簡直跟畫兒里的一樣。
十二晌,真是作為一個村里人的大日子啊。從落草,到十二晌,滿月,百天兒,周歲,十二歲,二十四歲、三十六歲、四十八歲、六十歲,直至百歲,美麗的大幕從眉間那個好看的落梅妝開啟,一個節(jié)點一個節(jié)點,一個輪次一個輪次地走下去。每數(shù)到十二這個數(shù)字,不由停頓一下,內(nèi)心里偷偷蒼涼回望。或者,真正的村里人是無暇回望的,回望,只是我這個所謂文化人脆弱的自我嬌慣。
村里人已經(jīng)不怎么重視過十二晌了,他們跟城里人一樣,給孩子過滿月、過百天。百穗兒還在蒸,不是一家一戶自個兒蒸,一切有饅頭房代勞。柳莊饅頭全縣聞名,是靠百穗兒打的天下。我親自去過饅頭房,十幾屜大饅頭一齊出鍋,還是老酵子沏堿、人工揉制、柴鍋大灶的手藝,熟悉的麥香把眼淚熏出來,眼前朦朧一片,化好落梅妝的百穗兒們飛在當空,風箱奏樂,仙女歌唱。
我一下子買了十二個大百穗兒,每個一斤二兩。回城,冷凍在冰箱里。吃的時候拿出來,慢慢讓它解凍,再上屜蒸過。麥香在我的城中飛,音樂起,仙女翩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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