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槽(錢塘劉軍)
凹 槽
根脈
作者 錢塘劉軍
凹槽是地,窩在兩山坳里。凹槽村就在這塊地上,前后兩座嶺一夾,一入冬,兩面風吹過就邪法兒地冷。現在是一月,石塊也裂了。人在凹槽里小腿肚子直打戰。沒陽光,四周光禿禿的,連茅草都倒伏著。可到了春天,還是好地。
他睡不著,一連幾天到半夜炕就涼了,寒氣透過屋子的四壁鉆出來,就起一身的雞皮疙瘩。頓覺嘴邊濕濕的,伸手去摸,卻是清水鼻涕,趕忙裹緊被子,想明天一定不懶了,要多劈些柴火。人就這樣,越怕冷,越想在被窩里趴著,肚子就越不爭氣,總有些消化透了的東西要出來搗亂,等他實在打熬不過摸索著套上衣服,提著馬燈出了門,天就快亮了,東方隱隱露出些魚肚白。隨后,隨著那一聲雞叫,全村的雞就都跟著叫了起來。
入冬之前村長就說該娶一房媳婦暖暖被窩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一個人,手腳又不勤快,娶了媳婦可以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現在落實了政策,好好搗拾搗拾,也像別家一樣過幾天好日子。咋,你這不成器的娃真還想當一輩子光棍?” ( )
三天前馬家嬸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屋檐下,說是老樹溝她遠房親戚有個寡婦,兩年前死的男人,后來跟個賣貨的走了,前些天又帶著個身孕回了家,都五個月大小了,家里正急著定一門親事好快點打發出門,別等肚子一天天大了,讓村里人戳著后脊梁恥笑。“那邊還說,彩禮不彩禮倒無所謂,能接受事實,知道疼人就好。”說完,又湊近耳朵補充道:“有媳婦總比沒媳婦強,那貨肉著呢。”
馬家嬸子約的是今天,說是下午就要帶人過來。他想,先拾掇一下這個家,雖然家徒四壁,干凈卻是最要緊的。過日子就要圖個實惠,名聲好不好聽不要緊。自己從小就沒了爹娘,人家有條件可以挑,可咱挑揀不起。再說了,這條熬了三十多年的光棍實在也焦渴得不行。
其實早以前他老邸家也是這凹槽里的殷實戶,除了有十幾畝好地,祖墳就落座在東邊山梁的那片松林子里,一個月少說也能吃上一兩次白面饃。土改時按成份把邸家劃成了富農,整天陪在地主身邊挨斗,這樣又驚又嚇地過不了多久,爺爺就凄凄惶惶地去了。留下父親還要大會小會接著做檢查,接著擔驚,受怕,熬不過,也去了;再后是娘,最后只剩下他邸家寶孤苦一人,到今天還娶不上一房媳婦。邸家的根脈怕真要到他這斷了?
桌抹了,地也掃了,再把窗上的破洞找張舊報紙糊了,看看實在沒啥好做的,就往山上去。天太冷,人只能捂著耳朵,雪是半個月前下的,積攢得不多,可深一腳淺一腳地,畢竟泥濘。冷不丁,不知從哪里竄出只野兔子來,打眼前一晃,嚇得邸家寶站立不穩,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塊石頭上,嘴里臟臟地蹦出一句,就掏出支煙,點著了,但聽天邊“呀”地傳來聲鳥叫。
等邸家寶劈完柴回到家時已是晌午時分,遠遠就看見馬家嬸子帶個紅襖子女人站在門口。邸家寶招呼了一聲,心里倒埋怨起馬家嬸子來:說好過了晌午來,這點上,灶臺鍋里除了個冷面窩,啥都沒準備,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倒是馬家嬸子快步迎上來,指著紅襖女人介紹是她的遠房侄女,叫黃秋菊。馬家嬸子說家已備了飯菜,叫家去吃飯。
邸家寶放了柴,想自己進出從不鎖門,馬家嬸子一定帶那女人去家中看了,倒沒嫌棄自己窮。就堆下笑來,和黃秋菊打了個招呼,三人便朝馬家嬸子家走去。
馬家嬸子家在凹槽東邊,三人這樣別別扭扭地走著,要穿過半個村子。正是午飯時間,看見的人都停了筷,糨在那里,眼睛齊刷刷地朝這邊瞅。好不容易進了馬家,卻瞧見馬家兩個四到七歲大小的女兒正把碗中的肉往嘴里塞,馬家嬸子的眉毛頓時擰了起來。
“住手,兩個沒起色的貨,就知道糟蹋糧食,看不被客人笑話。”
一面讓女兒倒酒添水,一面招呼客人坐下。
黃秋菊有身孕,酒不能喝,只端杯水意思著。
一杯酒下肚,邸家寶才定下神來,偷眼把個黃秋菊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家日的,眼窩倒不?K淥凳歉齠?只酰?黃鴰蟣兩艫囊路?锏棺攀盜貌θ恕[〖冶Χ耘?說娜鮮洞蠖嗍譴穎鶉斯以謐轂叩哪切┰嗷襖锪私獾模?腹?切┰嗷埃??D:??叵胂笞牛?庀胂蟀樗媼宋奘?瞿尋鏡娜找梗?舶閹?納磣猶涂樟瞬簧佟[〖冶?駝庋?緋杖繾淼叵胱牛?槐?右槐?叵露牽?闋磐貳B砑疑糇幽切┗凹負躋瘓涿惶?濉?
廣播喇叭里又傳來了村長沙啞的聲音,村長說改革開放了,村里也分了地,各家各戶要抓緊農閑這段寶貴的時間做好準備,爭取明年有個好收成。村長抬高了聲調接著說:“特別是那些懶散戶,要多從精神面貌上找原因。”村長在縣里學過辯證法,知道內因和外因。村長最后說:“我日。”
邸家寶支愣著耳朵聽了半天,不就是幾個工分,反正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管毬呢。
村長話音落下去不久,馬家嬸子就從屋檐下走進來,手里還拿著兩塊玉面餅。
“吃了嗎?廣播都響了。”村長只在晌午和晚上收工時才開廣播。
“正打算做哩。”
“盡扯,看你灶都涼的?家里沒個女人過得叫啥日子。”馬家嬸子把玉面餅遞到邸家寶面前,接著說:“那邊遞過話來了,彩禮可以不要,但這樣嫁閨女面子上不好看,你先拿兩百塊錢過去,等成了親,再用別的法子補回來。”
邸家寶想,兩百塊錢娶媳婦像是白撿的,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馬家嬸子還說那邊已挑好了吉日,讓收拾收拾,先把屋子修一修,等著接人。跨出門檻還不忘回頭補一句:“你娃有好命哩。”
人生就像壓力的轉換,壓力就是動力,只要扛一扛就能過去,就什么都有了,這就叫“車到山前必有路”。成親那天真的很奇妙,該備辦的酒、肉、瓜子、花生、糖,倒像是自己長了腳似地,樣樣不少地跑出來,雖說不上隆重,卻也不寒磣。村長喝著喝著就站直了身子,拿著塊骨頭,扯著嗓子道:“沒想到你邸家寶也有今天,要不是粉碎四人幫,哪有你狗日的好日子。”后來酒桌上村長都在重復著同一句話,“個狗日的,個狗日的。”那天更好笑的還是邸家寶,把賀親的人送出門后,整個人就爛醉著倒在床上,竟沒把那事辦成。后來想想連自己也覺得好笑,無聲地露出牙來。
第二天一覺醒來,灶臺邊已晃動著女人的身影,暖暖地飄著油煙的香氣。邸家寶雖然有些不大習慣,但他是享受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幸福的感覺。他決定不再懶,今天渾身上下猛然漲出了不少力氣。往日的他一直是將就著過日子,湊合著擔水,劈柴,也不吃早飯。從今天起,他邸家寶要重新做人了,要和別的人一樣把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他擔水,劈柴,斧子上下揮動,那潔白的木屑隨著“咚咚”的聲音雪片般飛濺出來,鋪了一地。正劈著,女人倒水出來,彎腰放下的一瞬間,邸家寶就瞥見胸口厚墩墩鼓出來的兩團肉。好肥的奶,襖子都快盛不住了,和別的媳婦一樣。一轉念卻越發地有氣力了,別人的媳婦是別人的,可這對奶子卻是自己的,自己想要,什么時候都可以把它捏在手心,含在嘴里。個日的,誰說我邸家寶見了女人還會兩眼發直,我有哩!黃秋菊分明感到了這灼燙的目光,急急地抱起柴,轉過身,向屋里走。邸家寶身體里像有十八只鹿沖撞著,但他害羞,抹不開面子,總不能大白天地關了門,讓村里人恥笑吧。他知道他們都看著呢,都巴望著他邸家寶弄出些茶余飯后的笑話來,可他現在和以往不一樣了,現在的他,要臉了。
吃了早飯就聽到馬家嬸子的笑聲從門外傳來,進屋后,就在炕沿上和黃秋菊咬起了耳朵,一邊咬一邊還“吃吃”地笑著,還不時拿眼睛瞟過來。他知道這是在說昨晚的事哩。新婚之夜新郎喝多了沒干成那事也正常,好在日子還長得很呢,要好好享受,可不敢太用勁了。下午,村長送來了一袋玉米和紅薯,說是村里借的,明年收了糧再還。
冬天的夜來得早,剛吃了飯天就黑下來了,一盤冷月伸出窗外,在邸家寶心里無疑是熱的。看著在那里刷鍋洗碗的黃秋菊,心里就想,接下來該怎么做。邸家寶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身體,他怕表現不好出了糗,更怕那話臨了不聽使喚,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著,就出了門,站在月亮地里,杵一個很長的影子。他想來想去,最后一拍大腿,管毬呢!不都過二水了,我不懂她還不會?頓時熱血涌上來,回房脫了衣服,走到已合衣躺在炕上的黃秋菊面前,把被子一掀,“脫了,全脫了,一件不留!”說完兩眼直直地盯著對方。畢竟是過來人,黃秋菊倒大大方方地脫個干凈,把邸家寶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叉開腿,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大腿根上:“摸吧,摸夠就不想了。”邸家寶憋漲了三十多年的洪水,哪里是摸能發泄的,他摸著,舔著,一股瘋勁上來,就要往里鉆。黃秋菊一把把他推開:“別進去,我怕動出事來。”邸家寶怎么罷得了手,死命把她拖過來:“別人能動,我為什么不能動?”黃秋菊抗拒著:“我怕動了胎氣。”邸家寶立時愣住了,可一想到那個賣貨的,一股殺氣一下沖上腦門,發泄似地把她身子往身下壓,黃秋菊蹦起來,一把將他摟住,嗚嗚地哭著哀求道:“用嘴,用嘴還不行嗎?”
邸家寶終于有媳婦了,雖說用的是嘴,又是個舊貨,可畢竟是花了二百塊錢娶的。這件事著實讓邸家寶心里硬氣了很多,也舒暢了很多,出門連腰桿也直了不少。
邸家寶極力地想從這些日子中體到那一點一滴的幸福。首先是一日三餐,整潔的飯桌上總有飯菜在等著,并且每頓飯都被黃秋菊的手調理出令人贊嘆的味道。她總是說:“這些年從小沒個人照顧,看把你瘦的。”她還強迫他每天洗臉、洗腳,說要勤換衣服,說你是有媳婦的人了,整天邋里邋遢連我都被人瞧不起。用的是一種即關心,又像是埋怨的口氣。邸家寶如同掉落到一個夢境里,溫暖卻又遙遠,遙遠得不太真實。這個家不只是多了個女人,并且她的聲音、她的味道,都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慢慢將他緊緊地包裹??
黃秋菊婚后三天回娘家,到了家門口邸家寶不敢進,躊躇著站在門前,籬笆墻的光影里透出一間青灰色的白墻瓦房,他覺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量扯著他,便想往回跑。
“咋啦?”
“沒咋。”
“早晚要見,都等著呢。”黃秋菊溫和地看著邸家寶:“別緊張,既然在一塊兒了,就想著后面的日子,過好了,咱也不會差,走吧,有我呢。”
進去見到黃秋菊的爹和娘,拉著邸家寶的手又是遞煙,又是倒水,一口一個姑爺地叫著,第二天又滿滿擺了兩大桌,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來了,大人小孩一大堆,連紅包都拿了不少。邸家寶孤苦一人,哪見過這陣勢,幾次感動得要掉眼淚。在娘家的這幾天,黃秋菊時時留意,幫襯著邸家寶的一舉一動,她娘家人似乎也覺得虧欠了他邸家寶的,對他顯得既親切,又熱情,處處維護著這個新女婿的臉面,回家時光土豆白菜就裝了滿滿一車。
可邸家寶的腰板硬氣不了幾天就又塌下來了,他開始跟自己犟,日日夜夜,反反復復擔心一件事,他媳婦黃秋菊肚子里的那個孩子。五個月的身孕再咋糊弄也甭想糊弄得過去,到頭來又遭人恥笑。說實話,邸家寶最擔心的還不是這,他從小受盡各種嘲弄,扛得?2瘓褪歉鑾盥?再說這窮也不是他邸家寶自己造成的。關鍵是根脈,根脈才是大事。黃秋菊這樣稀里糊涂地嫁過來,等生了孩子,翅膀硬了,難免有個閃失。他想,自己該對她好,對她好就是對邸家的根脈好,對日后的娃好。
邸家寶真的變了,不光邸家寶人變了,他的日子也跟著變了。黃秋菊像變戲法一樣把家歸置得妥妥帖帖,總之,歸置得像個家了。她又回了次娘家老樹溝,又帶來不少東西。最令人咂舌的`是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窩小雛雞。
邸家寶除了挑水劈柴,在家就擺弄那些農具,把釵、锨磨磨利,給連枷上上油,他現在不睡懶覺,也很少喝酒,沒事就往外去轉轉,等忙完一天回到家,總看見黃秋菊不是在收衣服,就是擺弄她自己腌的那幾缸酸菜,有時手里還抓著把癟谷子在門口“咕咕”地叫著,看著小雞雛美美地吃著,她站在門旁只是笑。
黃秋菊不光娘家條件好,也會算計,坐在桌前,她一邊給未出世的娃縫衣裳,一邊停了手中的針線望向房頂,算計著:“咱倆現在沒拖累,等娃出世還有四五個月空閑,正好能忙過春耕去。咱們勤快些,多賺點工分,等過完年我再去娘家弄口雛豬,再加上那一窩雞,到了年底就不愁沒好日子過。”
馬家嬸子說:“巧婦招財氣,你邸家寶有好日子過哩。”
現在,一切孤苦仿佛都已過去。邸家寶回家有熱湯、熱水、還有熱熱的被窩伺候著。生活就是這一撇一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搭在一起是個家,家里有什么?有娃,一個能延續根脈的親生娃。
黃秋菊臨產的那天邸家寶正在屋前打土坯,聽到媳婦喊,就一腳跨進門去,見她捂著個肚子坐在炕頭上。
“咋啦?”
“要生哩。”媳婦說完,頭上霎時汪出一粒粒大汗珠。
聽說要生,邸家寶一下沒了主意。
“還愣著干嘛,還不快叫馬家嬸子。”
等邸家寶請回馬家嬸子,黃秋菊已在家滿炕打滾了。馬家嬸子畢竟是生過兩個娃的過來人,男人平時出外討生活,常年不在家,有一個還是她自己生的。邸家寶照馬家嬸子的吩咐準備了毛巾、熱水和燒煮過的剪刀,又叫來了產婆。等在門外,邸家寶一下感到了人生的委屈,牛生牛,羊生羊,自己媳婦生的卻不是自己的娃。想自己活在這世上已三十多年,吃過的苦卻要比別人一輩子的還多。馬家嬸子說娶了媳婦就有好運,可我邸家寶下半輩子卻要給別人養娃,這啥好運?是命。想到這,邸家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憋屈,他的心隱隱作痛著,淚水猛然沖上來,堵了眼窩……
幾個時辰后,他終于聽到了清脆的哭聲,這聲哭帶給邸家寶的不知是憂是喜。
邸家寶第一次嘗到女人滋味的五個月后就有了兒子,可這兒子卻要打上個引號,是假的。抱在手上,雖然有些長相是從未見過的,可那額頭、那嘴,還有那大眼窩卻并不陌生。邸家寶想,這是作孽啊,自己上輩子一定欠了那賣貨的活畜生,這輩子來還。看著手上那張嬌嫩的小臉兒,清清楚楚的,他想恨,卻怎么也恨不起來。
邸家寶終于有了個特別的稱呼—“娃他爸”,而真的娃他爸是個賣貨的,借著酒勁,他也曾審過媳婦,每次都沒把話說明,如今生了娃,她黃秋菊已沒了后顧之憂,該說實話了。
“問個事,行么?”
“啥事?”
“這娃該姓啥?村長說要報戶口哩。”
“當然姓?M匏?鄭?謝澳憔臀剩?餳父鱸孿呂矗??濫閎撕謾!?
“他親生爸咋就撂下你一人不管了?”
黃秋菊遲疑了一陣:“他死了,本來年底就要回家成婚,沒想到過橋時橋塌了,為了救我叫洪水沖走了,三天后才找到的。之前不說,是怕你把我當個掃把星,怕不要我們娘倆。”說完,有淚從她的臉上淌下來。
“現在娃生了,那咱這日子還過不?”
“還過。”黃秋菊堅定地說:“只要你不胡思亂想,只要對娃好,還過!”
猛然間一腔淚水涌上來,邸家寶強忍著,一把摟住了黃秋菊。只聽見她在懷里抽抽嗒嗒地說:“他爸,咱日子好了,我再給你生一個。”
邸家寶那夜是幸福,也是纏綿的,黃秋菊第一次讓他做了個真正的男人。對此,他也是感激的,感激上天賜給他這么個好媳婦,他對那娃的恨也消失的無蹤影了,可他還是想要個兒子,一個親生娃。
邸家寶他娃邸柱子剛生下來的那幾天把邸家寶忙壞了,忙成個癟孫子。媳婦坐月子,除了喂奶,換尿布、洗尿布、做飯、洗碗,樣樣不聲不響地做著。他把柱子的腦袋放在胳膊上,開始還有些害羞,后來人前人后地抱著,抖著,哼唧著,也做得出來。有時孩子鬧,哄也哄不好,也會懊惱,待要氣頭往上竄,卻見娃在臂彎里已停了哭,正對自己笑呢。
邸家寶開始只為了疼惜媳婦黃秋菊,念著小柱子從小就沒了親爹,被動地做著。既然有他在,就不能虧待了娃。他覺得自己應該有這個義務,即使并非打心底里愿意,卻是種承擔。但養著養著,不知不覺中一天天地起了變化,早上出門見不到就想得慌,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去抱娃,逗他玩,逗他樂,比媳婦黃秋菊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依然被一個心事籠罩著,那就是生個親生娃,這是他的使命,他覺得自己跑不掉。
隨著麥子一天天地長大,抽了穗,收了倉,邸家寶的兒子邸柱子已六個月大小了。盯著媳婦黃秋菊依舊癟癟的肚子,邸家寶實在也想不明白,咋就種不下個娃呢?按說自己也夠勤快的,半天一晌,瞅準機會就耕作,搞得現在兩人單獨相處時,黃秋菊一見他咧開嘴,心里就發毛。邸家寶想:我容易嗎,干那活難道不花力氣?要不是為了邸家的根脈,我邸家寶犯得著這樣沒日沒夜的找罪受?可媳婦的肚子硬是不爭氣。雖說邸柱子一天天長大了,一天天招人稀罕,也一天比一天跟自己親,可不管咋地,邸家寶總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對得起先人祖宗,對得起他死去的爹娘。連村長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自己總不能做個不孝之人。他到處找土方,從水里的老鱉,到山上的金銀花、枸杞、黑豆,只要能打聽到的就吃,卻總不見效果。平日里干活休息時一想到這事就發悶,心里總有面鼓沉甸甸地敲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搞得自己心神不寧。媳婦看他急,就去找馬家嬸子。馬家嬸子思量了半天說可以去縣里,“聽說老樹溝你表兄弟當初也懷不上,后來就是讓縣醫院給治好的。”黃秋菊想眼下已近年關,等忙完這一陣就去。
邸柱子一天能吃能睡也能拉,洗出來的尿布兩根繩都晾不下,天晴還好,如果天陰下雨就咋也干不了,搞得滿屋子都是餿餿的尿膻味。可邸柱子卻不管這些,依然能吃能拉。
最讓夫婦倆頭痛的還不是這,而是那哭,也不知是誰惹了他,一不高興就張大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還特別的洪亮。
“這娃,咋那么大動靜?”
“像他親爹,走村賣貨的,嗓門大。”
“看你這話說的。娃他娘,趕天好,咱也去后山燒柱香,求求廟里的山神,治治這愛哭的?!?
兩人說話間村里的廣播就響了,村長在廣播那頭清一清嗓子,說三天后有暴風雪,各家各戶要做好防御措施,把雞關好,把墻堵嚴實了,最后仍沒忘了加一句:“我日。”
“他爸,暴風雪三天后要來,接下去就是過年,趁這兩天天好,趕緊收拾一下,咱明天就上縣城,馬家嬸子說縣醫院能治那?!?
“啥病?”
“還不是你那生娃的相思?!?
到了縣里已是傍晚時分,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了,第二天起個早去醫院又是掛號,又是檢查,忙活了一整天,醫生最后說查不出原因,建議去省醫院看看。邸家寶這輩子連縣里也只來過兩次,上一次還是兩年前打倒四人幫那會,跟村里的年輕人來集會,坐的是拖拉機,光來來回回,前后也要折騰幾小時,去省城,山高路遠,就憑村里借的這輛破騾車,還不得走十天半月,再說那花銷誰又負擔得起,連村長都不敢去。想到這,邸家寶的心里就又打起了鼓,回家路上,只是嘆著氣。
騾子在半空中走著,邸家寶抱著根拴了紅纓的鞭子,兩手插在袖窩里,搖搖晃晃地坐在大車上,身后是媳婦黃秋菊和她懷里的邸柱子。天太冷,十天前剛下的雪,山路崎嶇,留下兩道車轍印,歪歪斜斜地。邸家寶一路沒精打彩,心里的那面鼓“咚咚”地敲著。白晃晃的山道朝半天升去,膠輪壓下去,濺起了白色的塵沫。灰蒙蒙的天上,一只鳥在飛,它“呀”地一聲,猛然掙扎出了一陣撕心般的呼叫:“倒坡啦!”大車經過一陣短暫的停頓,斜斜地向懸崖滑去。
邸家寶恍恍惚惚,心里的那面鼓敲得正響,聽不到媳婦的聲音。
黃秋菊不知哪來的勇氣,抱著柱子跳起來,躍到車后,頂向大車,可哪里頂得住,車上還坐著昏昏沉沉的邸家寶。
“娃他爸,快拉車閘呀!”
邸家寶經媳婦一叫,人醒了,卻呆呆地愣在那里,慌了手腳。
膠輪絕望地向后退著,車杠和瓦軸摩擦著,發出凄厲的聲音。猛地,傳來一聲孩子尖銳的哭聲……是柱子。邸家寶像電擊一樣彈下車,一把拉住了閘繩,半崖里升騰出一陣煙霧。
邸家寶站在那里,心中一陣狂跳。日他娘的,好險!他回身望望身外的崖壁,森森地露著陰險,冒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
黃秋菊活驢野狗的罵聲終于變成了“嚶嚶”的哭聲。邸家寶想,為了這祖宗的根脈,差點丟了性命,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叫媳婦和娃怎么活。媳婦前后死了兩個丈夫,再加我一個,倒真成了個掃把星。而娃,虧得是娃,若不是他那一聲哭,今天倒真要去見了祖宗,是娃救我一命哩,這娃哪怕是親生的也不見得會救自己一命,這就是天意,人吶,想穿了,親生不親生又有啥關系?人活著,一家人平平安安,比啥都重要。從今往后要好好疼惜媳婦,疼惜娃,好好地過日子,生不出親生娃也無所謂,管毬他,我有哩!
邸家寶想到這心里豁然開朗,那纏繞已久的心結也隨之消失了。他揚起鞭,吆喝一聲,不多久就看到了山腳下的村莊,風吹過,凹槽真的很冷,卻是塊好地。
2015/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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