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秀文章欣賞之龜祭
清明節(jié)這天，日頭寡白，山巒披紗，倒春尤寒。我信步至楚文化廣場觀水臺，見對岸福康城拔地而起，直刺灰暗天空，臘梅山莊藏掖其后，頓失往日顏色。回望上游，烏黑的橡皮壩蠻橫地堵截清溪河水。河水漫過壩頂，流溢成一道寡白水簾，又匯聚成潭，湯湯流過觀景臺下。寒風吹殘的`些許清明吊，隨水東逝，逝成一灘傷情。
清明節(jié)是亡者的節(jié)日。家鄉(xiāng)對亡者的拜祭多在節(jié)前。這個時節(jié)，大街小巷滿是清明吊，隨風飄舞，嘩嘩作響，價錢不等，少則幾毛錢，多則幾十元。按祭拜的墳?zāi)箶?shù)購買，再買幾掛鞭炮、一刀火紙。火紙即冥紙，用鐵質(zhì)錢鑿敲打之后成冥錢，燒寄給亡者受用。現(xiàn)在風行用百元大鈔按拍，只是錢鑿難覓的權(quán)宜之計。上周日回老家給先考先妣、故岳父等上墳，傷心勞累。故岳父捉弄小婿：一點鞭炮不燃，再點噼啪兩聲，三點則引線爆射，灼傷大拇指。回城后十余日方痊愈，撕下大塊死皮。
今日立于觀景臺，思祭小龜。去年楓葉黃亮時節(jié)，小女纏其母買回一只人工孵養(yǎng)的小龜，剛“斷奶”模樣，嫩黃色，杯口大小，置魚缸喂養(yǎng)。轉(zhuǎn)瞬楓葉飄零，冬至，龜冬眠。乘夜色從城建工地偷半魚缸砂礫，浸水中，再將小龜埋進砂礫，以為妥善，龜必做一魚缸美夢。次年臘梅山莊屋頂上最后一片冰雪融化的時候，小龜從砂礫中鉆出來，泥沙裹面，力伸脖頸，眼睛竟瞎，似想爬出滿缸夢魘。我和小女手捧小龜至橡皮壩下。河水刺骨，深及腰，滿河湯湯，不見砂礫。將小龜置水面。龜大駭，不敢動。小女用手撩撥，龜慢慢伸腿劃動，漸行漸遠，忽又折回，頗有心思。再撩撥，又遠去，但終究不敢“扎猛子”，只在水面隨漣漪起伏。將晚，我與小女回家，但小龜卻在夢中爬行一晚。次日早起，狂奔至橡皮壩下，望河水湯湯，漣漪不斷，不見龜影。時至今日，見河水思龜，遙不知龜在何處，痛。
于老家，桉溝貫村而過，溝底亂石密布，巨如屋，細如卵，正是龜族安居樂業(yè)之所。龜影龜跡，隨時可見，伸手可逮。然而鄉(xiāng)人不吃龜，謂龜乃長壽星下凡，食之會短了陽壽，于是龜滿桉溝，為患。放牛娃捉龜，放置于老家四屋頭之天心院子，視為活玩具，娛童年。父見，巨聲呵斥，謂害命，隨復(fù)放龜桉溝。從此便不再捉龜。上世紀七十年代，老家遭遇百年旱災(zāi)，莊稼顆粒無收，各種能吃的野菜、樹皮吃盡，再吃觀音土，憋死人，人們便想起了桉溝的龜。食龜短壽，不食則命休。于是，白天桉溝人頭攢動，夜晚桉溝燃起火把長龍，時謂“捉龜運動”。除去桉溝，老家有一個水塘，名楊樹堰。堰邊長一株千年古楊樹，三人合圍，中空，內(nèi)住龜無數(shù)。因地處偏僻，龜于正午起岸曬殼，偶有動靜，便下餃子般撲騰入堰。又相傳古楊中有巨蟒，因此，罕有人至。餓極的人們，鋌而走險，一猛子扎下去，樹窟捉龜，大獲，竟不見巨蟒動靜，乃知為訛傳。龜爺爺捉完，再捉龜媽媽，禍及龜子龜孫。初，龜源豐沛，人人相安無事，延至后期，有鄉(xiāng)民竟為一只龜孫大打出手，頭破血流，險些殞命。在那段黑暗歲月里，千年繁衍的桉溝龜族血滿桉溝，千年安居的楊樹龜族家破龜亡，幾乎斷子絕孫，大不幸。但它們用龜命延續(xù)人命，實為可圈可點。
災(zāi)荒過去，龜族遺孤喘息稍定，思謀繁衍生息。然而科學種田颶風至，原生態(tài)農(nóng)業(yè)被取代，化肥滲入泥土，農(nóng)藥噴灑成霧，人類以自戕的行為禍及龜族。不少龜孫飲水而亡，身首異處，只有龜殼卡在石隙。城里流行吃野生龜，謂以壽延壽，且美味。龜價暴漲，300多元一斤。鄉(xiāng)人放下鋤頭、犁鏵，瘋至桉溝、楊樹堰，掀開石板，炸開巨石，連根拔起楊樹兜，以罄其龜。每獲一龜，喜極，跪地，捶胸，以示功勛。至于爭龜而搏，實不足為怪。又有龜專家接踵而至，持倒刺鋼叉，尋龜跡而動，一叉洞穿龜背，拔出烏龜帶出沙，血染沙灘。
時下，宴請貴賓多有龜湯。酒店吹為野生龜，實為人工飼養(yǎng)龜，遠不及老家桉溝、楊樹堰中野生龜味美，惜其絕跡，又思昔日鄉(xiāng)人為充饑而大啖野生龜，真是暴殄天物。
如今，小龜雖為人工孵養(yǎng)，放之清溪亂為野生，眼瞎能覓食嗎？能躲過人類捕殺嗎？福康城不應(yīng)，臘梅山莊不應(yīng)，清溪河不應(yīng)。龜生憂龜死亦憂，是為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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