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孟偉的《清明祭》文章
清明,是搭建在心中的一座橋梁,連通著一個家族的血脈;
清明,是鐫刻在身上的一塊胎記,印證著一份家庭的由來。
清明節,是祖先的呼喚;清明節,是后輩的承諾。不管雨何其紛紛,車何其熙熙,人何其攘攘,我一定要趕回自己的出生地,祖輩的棲居處,掊上幾筐新土,燃上幾炷清香,叩上幾個響頭,聊表幾分哀思。
逝去的親人中,時間最近的奶奶也離開二十多年了。白皙的皮膚,烏黑的頭發,粽子似的小腳,對襟的青衫,全然看不出八九十歲的模樣。拄著一根藤杖,敲打著村里碇石路面,“篤”“篤”的聲音從這頭響到那頭。有時還沒見到奶奶的人影,老遠就能聽到她的笑聲。
爺爺骨瘦如柴,奶奶相對豐滿,兩老時常干仗。由于年老力衰,他們的相罵疼愛多于埋怨,他們的打架形式多于內容。即使打起來,更多的是相撲隊員的撕扯,更多的像太極高手的推拿。撕扯推拿的結果,瘦弱的爺爺總墊底下。作為孫輩的我們,有時也愛打抱不平,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上面的奶奶翻轉,讓爺爺壓在她的上面。兩位老人沒有罵罵咧咧,更沒有拳打腳踢,而是氣喘吁吁、雙目對視。他們畢竟老了,一番“肉搏”后,已沒有了繼續爭斗的氣力。就這樣僵持著,對視著,更像是一次親昵的偎依,親切的擁抱。
爺爺過世后,奶奶一個人生活。那時我家窮,奶奶由幾個兒子贍養,加上外地工作的大伯常常寄錢給她,生活過得比我們都好。我家有個規矩,吃飯時絕不能往奶奶那邊跑。只是每到做飯辰光,只見隔壁屋里煙塵斗亂,奶奶手拿一桿吹火筒,鼓起腮幫子,“呼哧”、“呼哧”地吹,大概是灶不靈,或者是柴不干,有時一頓飯下來,她的臉上是東一抹西一捺的黑灰,她的雙眼常被熏出眼淚。
一到冬天,奶奶串門時右手除了那根拐杖,左手多了一個銅踏。就是銅做的暖器,里面放灰,灰中焐炭,用來熱手暖腳,晚上還用它來暖被。就是奶奶這個普通的銅踏,當時在我們看來簡直像一個魔盒:她總能變戲法似地在銅踏中煨出好吃的東西,花生、黃豆等,數量不多,一人幾顆,但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特別是放在鐵瓶蓋里煎出的花生糖,美味至今難忘,其實無非是在鐵瓶蓋中剝上幾粒糖放進幾顆花生米慢慢地煎煨,直到糖化了花生熟了,香氣就氤氳在我們身旁。有時新放了炭火,為使炭火旺得更快,我們就會從不同的方向“噓噓”地吹,結果每個人都變得灰頭土臉。奶奶笑著說,饞嘴貓變成花臉貓啰。
一次回家,妻已是八個月的身孕,奶奶拉著妻的手,看著妻隆起的腹部,嘻嘻地笑著說,“是個兒子,是個兒子!逼拮赢a后抱著兒子回家,奶奶從箱子里拿出幾塊尿布,自嘲地說,“我一針南京,一針北京,但也算表一點心。”
奶奶一直活到九十多歲,我們也沒有什么孝敬過奶奶,想來慚愧。每當站在奶奶的墳前,仿佛還能聽到奶奶“吃”、“吃”的笑聲,和那幽默的話語。放上幾塊巧克力,我告訴奶奶,你喜歡零食,這是你曾孫寄回。
爺爺走得比奶奶早,大概是七十年代初期,我當時十多歲。記得那是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爺爺平靜地躺在一張破床上,臉上已沒有多余的肉掩蓋嘴上的窟窿,無神的眼睛微微地睜開。當時我們兄弟幾個,拼命地喊著“爺爺”、“爺爺”,只聽見爺爺輕輕地答應了一聲“哎”,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是那樣的安詳,跟睡去似的。
爺爺一生勞作,但那時他已經挑不動糞擔,就用兩根麻繩,串起兩個陶制尿壺的把手,一前一后地肩著,一搖一晃地挑到自留地里。我們幾個孫輩嬉鬧著跟在后面,成為家鄉山野中的一道風景。
小時候,一遇傷風感冒,我家治療的辦法就是:父親按住你的手腳,母親往你的脖子上一把一把地擰,直到擰出紫紅的道道來。一是怕疼,二是調皮,一天晚上,父母如法炮制治我的感冒,我突然大呼救命,不想父親抓得越緊,母親擰得更急,我嚎叫得更兇,只聽得哐啷一聲,門倒處,上身裹著棉衣下身只穿短褲的爺爺,歪著脖子,咬牙切齒,瑟瑟發抖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當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反過來幫父親抓住我的雙腿,讓母親順利地完成了“治療”任務。
也是這樣的清明節,我第一次跟著爺爺上墳。爺爺說,“我說什么,你就跟著說什么!彼趬炋们皵[開果蔬斟上酒后,一跪一拜地說,“爸、媽來吃”、“爺、奶來吃”……我也跟著說,“爸、媽來吃”、“爺、奶來吃”。爺爺聽后哈哈大笑,笑得胡子一抖一抖,連聲夸我孝順;丶液螅瑺敔斎绱诉@般告訴爸媽,說你們今后不用擔心,自有菜湯羹飯(最簡單的祭祀飯菜)相供。后來才知道,祭品只有死人才能享用,活人根本無法消受。爺爺的爸媽,我根本沒做“加法”,卻照搬照說鬧了笑話。
如今,爺爺奶奶的墳塋上,兩棵石關樹已亭亭如蓋高達數丈。爺爺生前告訴我,這個地方是他自己相中的,正前方有來龍山的馬鞍岙,再前面左有筆架山,右有王印山,后代定能出大官。然后指指才一人高的石關樹說,今后我就坐在樹下乘涼,看著你們一代勝過一代。每到清明,淚眼矇眬中,我仿佛看到石關樹下坐著兩位老人,慈祥而深情地望著我們。
距爺爺奶奶墳墓不到一箭之地,就是外婆的墳塋。其實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我的外婆。一想到外婆,總要鼻子陣陣發酸。
我雖然出生新昌,但在嵊州度過童年,直到小學一年級的上半年。一老一小,相依為命。
白發、微胖、小腳,慈祥、和藹、勤勞,這是外婆給我的印象。她是一個苦命的人,舅舅十九歲時英年早逝,我出生不久外公又因病去世。她把全部的愛給了我家,給了我。
難忘的是冬天,每天晚上,外婆早早地把被窩用銅踏焐暖;每天早晨,她又把我的棉襖棉褲用銅踏烘熱。我的印象中,和外婆在一起的冬天并不寒冷。
沒有電燈,只有洋油燈盞。每天晚上我躺在溫暖的被窩中,外婆則在昏黃的燈光下紡棉花。右手搖著紡車,左手牽著棉條。紡錠從小到大,棉條從多到少,均勻、潔白的棉線從外婆手中魔術般、無窮無盡地扯出。她的身姿一俯一仰,她的紡線一短一長,在我的眼中,這哪里是紡線,簡直就是舞蹈,“滋”“滋”聲音是最好的伴奏。我就在外婆的紡車聲中,甜甜地入睡。
棉線紡好后是織,外婆用木頭織機織布。那布機是租人家的,印象中很是高大。隨著腳的踩踏,梭子左右翻飛,白坯在慢慢延長,外婆一年的勞作馬上修成正果。她去世后多年,我們身上所蓋所穿的衣被,全都是外婆一寸一寸的紡出織就。外婆呀,你身在紡織,心在吐絲,把您的愛編進經經緯緯。
織布染就,就可以制衣作被,挑布回家自然是我的頭等大事。記得第一次挑布,離開外婆家回新昌老家,外婆送了一陣又一陣,直到能望見大姑的村莊,直到與家鄉已經不遠,外婆才千叮嚀萬囑咐地返回。我雖然年幼,也開始懂事,已是日薄西山,二十多里的歸程,外婆又要用她的小腳走完。所以她回我也跟著回,我哭她也哭,直到她拿起地上的石頭裝出要擲我的`樣子?粗徊讲竭h去的背影,我心如刀絞般地疼痛。外婆,山一程水一程地相送,是不放心你的布呢?還是放不下你的外孫?后來得知,你的兩腳長滿了水泡,回家生了一場大病。
由于老屋逼仄,父母選址建起了新房,但也要承受沉重的債務。母親與外婆商量,想賣了嵊州的房子,盡快還清債務。雖然年事已高,雖然故土難離,但外婆識大體懂大理,立即爽快地答應。從此,外婆就從嵊州遷居到了新昌,離開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鄉。
畢竟剛造了新房,貧窮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沒飯吃,放在碗里的玉米片也少得可憐,外婆還要把它夾到我的碗里,說我正長身體要干活;謴透呖己蟮牡谝荒辏視簳r離開親愛的外婆,外出求學。我跟外婆說,等我工作后,我一定給你買好吃的。外婆高興地說,好的,我等著。即將畢業的最后半年,一個下午突然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外婆病危,讓我火速趕回。我不知自己怎樣回家,我更不知自己想的是啥,只是一路走來,一路流淚。等到趕回老家,外婆已經安睡在棺材之中,一如活著時的慈祥,嘴角邊還有一絲淡淡的笑容。一會兒,聽見“乒乒乓乓”的聲音,當我得知是棺材加釘的時候,從此再也見不到親愛的外婆,我又沖了過去,撲到棺材上面,多想再看她老人家一面。后來得知,在那個極其貧困的年代,家中死了一頭母豬,舍不得埋葬處理,殺后腌肉來吃。要么是多吃了些?要么是食物中毒?外婆從此一病不起。外婆呀,成了貧窮的犧牲品!
清明時節雨紛紛,祭奠先輩欲斷魂!
寫作此文時,眼淚不止一次地涌出我的眼眶。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何況我身上流動著先輩血脈的型號,順延著先輩生命的基因,傳遞著先輩道德的元素。每回清明與其說是祭祖,不如說是經受著洗禮。與其說是祭奠,不如說是救贖。(梁孟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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