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場離別都跟梨樹有關(guān)的散文
梨樹,生長在大門外,爺爺家的大門外。進(jìn)出大門的每個人都可以看到,途徑的路人也可以看到。
梨樹很高,超過了矮墻,繼續(xù)向上生長。枝葉不算茂密,但每年秋天,梨樹會結(jié)不少青綠的果子。拳頭大小,咬一口,甜滋滋的,飽滿的汁水會順著嘴角流出來。
(一)
我很小的時候,幫奶奶摘梨。
我不會爬樹,但我會搖。攀住一根樹枝,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搖晃。脫離了枝干的梨像雨點(diǎn)一樣從樹上落下來,我要捂著腦袋,以防哪只梨“咚”的一聲砸到我的腦門上。然后撿梨。奶奶是小腳,走路不方便。撿梨也差不多全是我的活。奶奶事先準(zhǔn)備了一個大竹筐,等青皮的梨差不多遮住了筐沿,奶奶就說,不撿了。我說,樹上還有很多梨呢!奶奶說,留著吧,誰愛吃誰吃。
家里人不吃,我們家房后也有梨樹。放學(xué)的娃子吃。他們走近梨樹,用一個小石頭對準(zhǔn)樹梢上的梨,只聽“嘭”地一聲,石飛梨落。然后他們貓著腰撿起梨,一邊吃一邊跑遠(yuǎn)了。其實他們家家都有梨樹,房前也有,房后也有。但是吃別人家的梨香,我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奶奶是在井沿打水,摔了一跤后離開這個人世的。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中,爺爺呆呆地站在梨樹下送奶奶。爺爺很像一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梨樹,梨樹一動不動,爺爺一動不動。那一刻,誰也不知道他的天空里發(fā)生著什么。但我不敢回頭。我只知道我從此沒有奶奶了,我再也享受不到秋天里跟奶奶一起摘梨的快樂了。
(二)
梨樹下有幾塊平整的青石板,是四叔鋪的。
午后,梨樹撒下一地清涼的樹蔭。爺爺喜歡坐在樹蔭下納涼。他的眼睛已不大好使,渾濁的眼光看向路人,其實他辨別不清誰是誰。他會聽聲音。村里人經(jīng)過,累了在樹下坐一會兒,只要張嘴說話,他就知道是誰。我不說話,我靜悄悄來到爺爺身邊,爺爺會摸我的手。一摸就知道,“哦,是小六子!”
“嗯,是我,爺爺。”我高興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
“放學(xué)了?”
“嗯,放學(xué)了,爺爺!”
“在班里考了第幾?”
“第一,爺爺!”我最歡喜爺爺問到這一句,趕緊報喜。
“嗯,好啊,小六有出息!”爺爺一笑就會露出只剩兩個半截石牙的牙床,眼睛瞇成一條線,真像彌勒佛。別人都這么說。
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父親陪爺爺。或許是父子感應(yīng),只要父親遠(yuǎn)遠(yuǎn)地走近爺爺,爺爺就能感知到,他不用聽說話聲,不用摸手,只聽離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就說,“老二,來了。”
“嗯,爹,來了。”父親應(yīng)著。
父親坐在爺爺身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不知道他們在談?wù)撌裁础V皇窃诤案赣H回家吃飯時,總會看到父親的臉上掛著微笑,爺爺也是。我就覺得坐在梨樹下納涼真好,能給人帶來這么多快樂。
誰都沒有想到父親會在九個姊妹中最先離去。
那個大雪紛飛的天氣里,我們重孝護(hù)送著父親。回頭之際,我看到爺爺站在梨樹下,他的眼神望向父親離去的方向。我猜他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狂亂飛舞的雪花,落了他一身,他一動不動。
梨樹頃刻間白了頭。
(三)
爺爺衰老的很快。直到剛近半百的五嬸意外離世,爺爺?shù)囊暳蛷氐捉档搅肆恪?/p>
他的行走全靠摸索。
四叔在院子里拴了一條長繩子,從屋門口一直到院門口。爺爺每天要到梨樹下坐一會兒,只要摸索著繩子一直向前走就行了。到了大門口,他再摸索著矮墻走到梨樹下。心靈手巧的嫂子做了幾個小墊子,一個讓爺爺墊在身下,一個讓他蓋著腿。
爺爺坐在青石板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一天里,樹蔭從他坐的青石板的右側(cè)悄悄挪移到了左側(cè),他的身上有時會落上幾枚枯葉,幾只熟透的青梨“啪”地一聲落在他的腳前。他能聽到,但牙口不好,他不能吃。
結(jié)了婚的我有時候回娘家,經(jīng)過梨樹,會陪爺爺坐一會兒。
“是六兒?”爺爺問。
他不再摸我的手,他的聲音顯得很蒼老。
“是我,爺爺,我是六兒!”
不知怎的,每次說完這話,我就覺得自己的眼睛發(fā)軟。我好似看見父親就坐在爺爺身邊,爺倆偎依著,不知在講些什么,卻能坐上一下午一下午的時光。
爺爺再不怎么說話。
我說,“爺爺,我走了,我去看母親!”
爺爺點(diǎn)頭,“走吧!”
他睜著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到。這個世界的樣子早已經(jīng)裝在他心里了。
六叔偶爾回來看爺爺。陪爺爺坐在梨樹下。
我也不知他們在說什么。但六叔要走時,爺爺總會說,“不能再呆一天嗎?”
六叔說,“爹,單位忙,下次回家看你!”
爺爺就站起來目送著六叔。六叔住在小城,離我們村子遠(yuǎn)。爺爺?shù)哪抗馑筒坏侥敲催h(yuǎn),他很徒勞的一直向遠(yuǎn)方望著。他知道,要穿過幾座山,淌過幾條河,能到達(dá)小城。年輕時他步行去過,那圖畫都刻在他心里。
在那個正月的.傍晚,爺爺像熟透的瓜,溘然長逝。
送他的隊伍排了一公里。我們繞過院子里那條長繩,繞過門前的梨樹,繞過青石板,去送爺爺。很多人都叫他爺爺,他是村子里的一棵老樹,再沒有比他的年齡更大的老人。
人家說,他是喜葬。
當(dāng)我站在送行的隊伍里,回頭去看那棵梨樹時,它怎么一下子變得那么瘦骨嶙峋。在蒼茫的暮靄里,樹下空蕩蕩的,連一片飄零的葉子都不曾見到。
“爺爺,孫女送你!”我在心里默念著,眼前霧氣迷蒙。
(四)
一個夏天,六叔把姊妹們叫到四叔家,說是聚聚。
飯后,在梨樹下,六叔說,咱們照張相。相片中,大姑坐在輪椅上,不能自如行動;四嬸臥病在床,不能參與照相;聚在一起的,都是住的近的。還有很多親人,分散在五湖四海,這輩子都無法把曲氏家族湊齊了。
堂妹說,“記不記得小時候過年的情景?”
我說,“怎么不記得?我爸,你爸,四叔,還有很多很多人,跟咱們的爺爺奶奶一起在大門外看煙花。咱們的煙花總是會放好久,一掛鞭放完了,跟著一串煙花,然后又是一掛鞭,把梨樹下的天空都照亮了!”
“姐,時間過得真快!”堂妹傷感地說。
“是呀,真快!”我喃喃自語著。
我抬頭看著梨樹,在夏日的陽光下,它枝繁葉茂。一枚枚青綠的果子隱藏在枝葉間,等待著下一個日子將它涂抹成熟。只是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影子呢?再也找不到了。
那些流逝的歲月終將成為記憶里的煙花,在思念泛濫的夜里一一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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