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故鄉散文
十六歲，我坐火車上北京。為了面子，我再三強調不許叔叔接站，否則就是萬分看不起我；前兩年，父親陪我去過一次。其實，我的內心是不安的，害怕的，我的心沒底。
火車上人很多。我定定地扶著椅背站著，腿有些麻木。本來我是有座的，我把座位讓給了一位老大爺。
快到北京了，我用目光梭巡著周圍，最終鎖定一個身穿白襯衫大約二十七八歲的男青年。我走過去，恭敬地看著他，等他感覺到我的目光并用他的目光詢問我的時候，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出站。他沉靜地說，跟在我后面。其實，我知道跟著人流走就行，可是，為了保險，我一定要這樣做�；疖囃Ｏ拢麤]看我，起身走了。走了幾步，他回頭看我跟著呢，放心地繼續走。地下通道，人潮涌動，他始終超我一段。我緊趕慢趕，剛好能夠看見他的身影。有一會兒，我看不見他，以為他丟下我不管了。我情緒低落，慢騰騰地走。走著、走著，我的臉一下子紅到脖頸，我發現他在等我，張望我。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臉，不知為什么，他右肩黑色的挎包突出地映入我的眼簾，我分明看見它心安了一下。我懷抱著紅布兜，依戀和慚愧。黑挎包和紅布兜，一前一后，開始永遠的旅程，我出現幻覺。
很快我們出了站口，天高地闊，人流四散。我小肚子漲疼，我對他說，我想上廁所。他指了指，說，那邊。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有一個公廁。我說，你給我看兜子。我把紅布兜放在他的腳下。他說，要交一角錢的。我拿出一角錢給他看，跑向廁所。我出來的時候，看見他還有紅布兜安靜地等在原地。時間漫過，他因為我留了下來。我想多看一會兒這遺世獨立的情景，我秒速尋找藏身之地。他的目光在別處，我不擔心被發現。想歸想，我并沒有那樣做。我走到他身邊，說，我到北京北苑。他說，先坐114路公交，再轉坐358公交。他眼神一動，指了指，那里，114路來了，快上車吧。說實話，我揣著父親寫好的乘車詳細表，可是，我擔心坐過站，擔心找不到358路公交。我不能弄丟自己。我稍許遲疑，慌亂地跑向114路公交，我摔倒了。我內心想摔倒，還真摔倒了。他扶起我，說，沒事吧。我說，沒事。他說，我坐114路然后轉車也可以到家。我們等下一次114路。哦，他是北京人。我當機立斷，要他的通聯，說，我要給你寫信。他驚異片刻，笑了，拿出紙筆，寫好地址遞給我。我告訴他，我到叔叔家玩。他問，從358路公交下車，離叔叔家還有多遠？我說，下車后，馬路對面就是叔叔家所在的軍區大院。我忽然意識到，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單純和小聰明，他不但給我帶路，還在保護我。在114路公交上，我買了兩張票，把其中一張票遞給他，他說，我有月票的。下了114路公交，他帶我到358公交站牌下，說，我走了，到那邊轉車。我感激之情，嘩嘩流淌，心想，為他做什么，我都愿意。我的心癱了。他看穿了，嚴肅并愛護地說，什么時候都不要失去尊嚴和自我。我挺了挺腰身，和他揮手再見。
他單薄，中等身材，五官平整。他說話之前，臉部表情先亮一下，像開晴的天氣。他的聲音有一種雨后土壤的味道，清新，微甜。
叔叔等在大院門口，見到我，欣喜地說，真聰明，真棒。我心虛地笑了。在叔叔家待了一些時日，暑期將過，我回家上學。
我給他寫了第一封信。我說，大哥哥好，謝謝你的幫助，我終生難忘。分開以后，總感覺你在窗外，在身后，在田野。我對家人沒有提起你，有原因的，以后告訴你。我讀初二，學習一般，課余時間，我幫媽媽洗碗做飯，還養兔子，打豬草。你很帥，很善良。此致，敬禮。沒多久他回信說，小妹妹文采不錯，字通句順，表意清楚，有寫作天賦。再來信，最好詳細寫寫學習生活情況，很有趣。從信中我得知，他是一位高中老師，名字叫黎陽，上次是探親歸返。
通信往來中，我順利考入重點高中。面臨高考，他在信里對我說，全力以赴，死死盯住目標，摘取桂冠。把目標看得近些，再近些，擁有它。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高三后半學期，一次意外，我右手致殘。我放棄高考，住院治療很長時間。右手落下了殘疾，我的心靈也有了殘疾。我抱怨、自卑、自暴自棄。當他一封封信追問我考得怎么樣的時候，我對他說了具體情況。他很快回信說，大學盡管美好，但不是人生的唯一出路。把眼光放長遠，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在廣闊天地間。好好生活，有所愛好和追求，就是脫俗一朵。他給我郵寄了很多文學書籍。慢慢地，我走出陰影，我不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不再把右手無論冬夏都藏在褲兜里，我不再倒油瓶不扶，我勇氣倍增，充滿陽光。文學是我的人生慰藉。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例外。右手殘疾，我沒有選擇的權利，我的夫家地域偏僻、貧窮。柴米油鹽的日子，那么苦不堪言。一連好幾個月，我手里沒有分文。兒子嗷嗷待乳，婆婆還要養老費，沒活路似的。一次，我路過一堆垃圾，看見那里有一小團紅毛線，我毫不猶豫撿起來�；丶蚁聪矗医o兒子織了一只襪子。我平日留心，積攢另一只襪子的毛線。我忍不住把生活的不容易告訴他，當然是一筆帶過的概述。他回信說，知道為什么活著，什么樣的苦難都能忍受。也許，是天降大任于你。他給我寄來20元錢。我感到一份溫暖和力量緩緩輸送進我的血液。我像一棵即將干枯的草，遇到了大地，遇到了雨水，遇到了光。我要堅強地活下去�；钪�，總要吃飯。經一女同學勸說，我倆到一家夜總會陪舞。我陪舞多天，別人沒有發現我右手的殘疾，或站或坐，我總是左手握住右手，自然地垂放在胸下；跳舞的時候，男士握住我的左手，我的右手搭在男士的肩上，或者彼此摟著跳，自然不被發現。其實，主要原因是夜總會燈光非常昏暗，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一場舞陪下來，賺小費50元。一天晚上，其他兩對在舞池跳舞，包廂里的中年男客一改在人前彬彬有禮的言行，他粗魯地摟過我的頭，往他的褲襠摁。我不知所措，臉紅脖子粗，問他干什么？他說，別裝，用嘴裹。掙脫中，他腰帶的金屬環打著了我的嘴角，流血了，他才放手。我含淚迅速離開夜總會。我在家躺了好幾天，身體虛弱，屈辱得要命。我的嘴腫得很大，疼痛，那股尿騷味洗也洗不掉。我給他寫信，絕口不提我的苦，我的`辱；不能提，提的話，會揭開我的傷疤。我提我家的菜園，我的小白兔。我提小狗偷吃了三個雞蛋，其余的雞蛋我拿到集市上去，賣了六元錢，給兒子買了幾袋龍潭方便面，兒子高興極了。他回信說，田園生活養人心性，安貧樂道很難得。我早已感覺到，他的字字句句，都是針對我現實的狀況，勸導、鼓勵我。用心良苦。
日子波瀾不驚。以前，黎陽是我的念想，是我的支撐，后來，我的心理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我在心里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要用我多舛的命運擋在黎陽前面，黎陽安好，就好。
一語成讖，災禍說來就來。我父親忽然病倒，診斷結果令人絕望，肝癌。眼看著父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樣，眼看著父親對生命的難舍難分，我的心都碎了。父親去世后，我得了一種病，右臉隔段時間就抽搐，抽搐過后，面皮僵住，用手捋捋，恢復正常。后來，腦子總像糨糊，還嗜睡，白天都要睡七八個小時。我自己不能照顧自己，我不再給黎陽寫信，也不再回信，我把黎陽忘了，我們的通信中斷。
五年后，我的病不醫而愈。我給黎陽重新寫信，石沉大海。他絕對不可以出事，也許他搬家了，也許他出國了。
想起黎陽，我內心依然是那么溫暖，像跋涉的靈魂午夜想起了故鄉。病愈后，我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內心變得強大和寬闊。過往的，成為我生命的基石；前路，展臂迎接。
我期望以華發和皺紋，以樸素和坦蕩，再次和黎陽相見。黎陽見到我的時候，我猜，他會說，當年的小妹妹長大了。彼此沒有憐惜，沒有感慨，只有自然和氣場相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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