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童年饋贈散文
1936年,我出生在福建省西部龍巖地區連城縣下面的一個鄉村,地名叫莒溪鄉。莒溪鄉有條河叫莒溪,這條從深山里流出來的河,環繞莒溪鄉一周,就奔流到汀江去了。汀江是閩西最重要的一條江,所以莒溪也好,汀江也好,都是我的母親河。
這里的山水是非常美的。漫山遍野都是竹林,松樹是成片成片的,山上古樹很多,最多最大的就是樟樹,許多樟樹都有好幾百年。春天到來的時候,布谷聲聲,漫山遍野映山紅都綻放了,那景色真的讓人難忘。村子里有溫泉,還有很少人知道的恒溫泉,它一年四季永遠保持在21攝氏度,泉水從村子中間冒出來,流出后經過幾十個池塘,再流到莒溪里,夏天很涼爽,冬天冒熱氣,婦女們都在泉邊洗衣服,每當家里要做酒或煮粥,都要來這里挑這水。這水里可能有特殊的礦物元素,煮出來的粥特別香甜。我常對朋友們介紹我的故鄉,最后一句總是:水是故鄉甜、山是故鄉美。
但最初故鄉留給我的,卻是最貧窮的印象。山水很秀麗,可是卻很貧窮。貧窮是一個很可怕的敵人。因為貧窮不但伴隨著我,還要時刻剝奪我學習的權利。我能夠到北京來讀書,能夠留在北師大,后來成了教授,現在還給我評了資深教授,愉快地跟朝氣蓬勃的學生們一起談論學問,純粹是偶然。因為從小,我的理想就是每天能讓家里人有五斤米下鍋。我們家老少三代,七口人,七張嘴都要吃飯,每年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吃光了,包括番薯(白薯)也都吃光了。這時候父母就開始吵架,因為第二天沒有米下鍋了,連南瓜和白薯也吃光了。
那時我剛上小學,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還有我的老祖母,我自己饑餓,我自己痛苦,我更能體會他們忍受的饑餓和痛苦。父母很為難,雖然鄉里的親戚朋友很多,但是一次次去借,這太沒有面子了,父母已經沒有勇氣去借。所以每次都這樣,第二天沒有糧食了,他們總要吵一架,吵架結束了,家里靜得不能再靜,連我們小孩都知道,家里面臨著走不出的窮苦。最后是我母親,或者我祖母,拿著一個口袋對我說“去你姑姑家”,或者“去你舅舅家”。我在家是老大,那時已經懂事了,所以每次都讓我去借米。但借米不是件好差事,因為姑姑家舅舅家也并不富裕,跟我比較親近的是我二姑。于是我到二姑家了,一句話不說,把米袋子往桌子上一扔,姑姑就知道,說“又沒有米啦”,我也不回答。她問“你們怎么回事”,我只能說“我說不清楚,你去問我爸爸”。這樣的貧窮,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是很可怕的。由于總是干這樣難堪的事,我的痛苦像瘟疫,在我心靈深處傳染開來,終日都是無精打采的,所以我小時候做夢都希望我家每天清晨有五斤米下鍋。
因為貧窮,我很早就從事體力勞動。什么活我都干,插秧、割稻、除草,我們管這些田里的活叫“作田”,此外挑水、放牛、挑柴、拔豬草、拔兔草……特別是挑柴這個活,是相當艱苦而又危險的。在我的記憶中,父母交給我最多的,就是挑柴。特別是在夏收之前,一定要把家里的柴挑滿,因為夏收時節,就得下地干活了。我寫過一篇散文《柴路》,講的就是砍柴的經過。柴路彎彎,我和我的小伙伴“雪老子”要到深山里挑柴。我們找到一片山,先一次性放倒一些樹木,通常要砍四到五天,將一座山里那些不太高,看起來不可能成材的樹全都砍掉,然后晾在那里,曬上一個月。等第二個月曬干了,再砍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挑回家。
問題不在于砍柴,而是我們那里的山路非常狹窄,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另一邊是萬丈懸崖,懸崖下是深不可測的溪水。所以在柴路上每走一步都要走得穩穩的,要很小心,不然會掉下去。我們那里很多人都這樣掉下去了。特別是雨天,上面下雨,我們頭上卻冒汗,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等腳踩上平地了,這一天的危險就結束了。到家里,母親還要用秤,稱一稱挑回來的柴有多少斤。我初中的時候停學一年,那時候給我規定的是每天九十斤,那時候我十三歲。我是從三十斤開始挑,每天加幾斤,最后定格在九十斤。所以我性格的一部分,是由彎彎的山路塑造的。我知道,山路挑柴是這樣,干別的事情也是這樣,人的一生也是這樣,總是艱苦而又危險,因此你要拿出你的堅定、堅持、堅韌,要拿出這種不倦的精神,你才可能把柴挑回家。長大以后,我明白的第一原理就是天上不會掉餡餅,你想獲得成果,就要有那種在山路上挑柴的精神。
挑柴是貧苦童年給我的一大饋贈。農村的孩子和城市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他吃過苦,吃過苦的孩子再來上學,不用催促,就知道怎樣把學習學好。后來我當教師、當學者,我知道要拿出挑柴的精神加以對待,才會有結果。所以,我們小時候雖然貧窮,但那勞動、那奮斗、那困苦也給了我精神上許多啟示。
當然,因為貧窮,我的讀書之路是非常曲折的。小學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我的小學是在解放前讀完的。我們鄉小學的質量很好,老師也不錯,整個小學階段,我的學習都非常好。只是老師的教學方法還是體罰式的。國文課很重要,老師講課的辦法,就是先疏通文意,高聲朗誦,然后要求我們背誦課文,老師念一句學生跟著念一句,老師最后再念一遍,完了就讓學生們哇啦哇啦大聲地讀,所以整個學校都是讀書的聲音。作業也是背誦,頭天教過的課文,第二天要對著老師,大聲地背誦出來。要是背不出來,老師就會用竹鞭打你的手掌,還要到教室外跪著背誦。
那時我的背誦很好,能夠背下的東西很多,不僅能背誦許多古代的詩文,也有許多現代的篇章。其實,由于我們講的客家話與普通話相差較大,背誦幾乎是那時候唯一的辦法。我們管“上午”叫“晝時”,“下午”叫“晝了”,都是古文詞。這些詞在普通話里沒有,而普通話里的“上午”與“下午”在我們家鄉話的詞語里也沒有,所以我們只能背誦,老師把家鄉話和普通話都寫在黑板上,連每一個詞都要背誦,有的發音相差很遠。
然而對我而言,學習是非常愉快的。我在讀書時,不斷得到學校的`表揚、獎勵。母親從我小時候開始,就在我們吃飯的飯堂墻壁上,從下往上開始貼我獲得的獎狀,最終小學畢業后我的獎狀貼成了一面墻。那是我的“博物館”,只要有生人到我們家,母親就要想辦法把他們引到這面墻壁前,高興地給客人講這張或那張,有時候母親講錯了,站在一旁的祖母就會出來糾正。母親和祖母都因為我的學習成績優異而自豪。她們對我的愛是溢于言表的。
生活不會一帆風順。到了1949年夏天,我要到縣城考中學時,父親的意思卻是:小學畢業后就不讀書了,在家參加勞動吧。父親說:“你讀了初中有什么用,還是回來種地,家里也困難,因為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與其去讀書,還不如回來幫我一把手,做個勞動力。”況且,全縣報考的有四百人,錄取的是四十人,機會很小,父親說我也不一定能考上,還得花錢。幸運的是母親和祖母說讓我去試試,于是我和我小學的幾個同學走了六十里地,到縣城考試去了。到了發榜的日子,我們一起去看紅榜?窗竦臅r候我跟別人“看法”不一樣,那是一個紅榜,四十個名字都在那里。我是從最下面往上看,四十名沒有,三十九名沒有、三十八名也沒有。當我看到三十七名的時候,我的一個同伴叫起來:“童慶炳,你在前面呢!你是第三名!”我連忙往上一看,果然,第一名和第三名是我們鄉小學的,我們小學有位年紀比較大的,他考了第一名,我考了第三名。這下子高興得不得了,我想這就可以和家里有個交代了,也許父親會支持我上學。
回到家里,全村的人都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一、第三名都被我們村占了,大家都說慶炳這孩子有出息,是讀書的料子。父親在鄉里那么多人輿論的壓力下,不但說不出“反對”兩個字,而且還給我做了一套新衣服,這樣我就上了初中。那是1949年,印象中是九月,我們那里還沒有解放。到了第二年,1950年才解放了。
我從來不埋怨我的童年生活。相反,正是那貧寒艱辛、那借米的經歷,那彎彎柴路上的風雨,還有那祖母、母親舐犢般的愛,這三者如同鼎之三足,它們托起了人生的寶鼎,這是我獲得的童年的珍貴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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