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蝴蝶散文
寒陌輕雨紛亂,仙綸杳杳,澀骨秋涼。倚闌浮夢,零落梧桐飄黃。月寂冥,織風盼曉。雨聲碎,碧草幽芳。淚瀟湘,九嶷別后,綠竹滄桑。懷傷,玉蝶翩舞,好夢難住。錦繡琳瑯,去年笙歌,紅顏何事枉斷腸。蝴蝶去,殷紅血淚。慘淡凝,莫問斜陽。小樓望,菱花由夢,逝水蒼茫。
——題記
深秋的夜風陣陣刺骨,清冷的街道幽暗不清,行人寥寥。紫燕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寒氣仍然一縷縷往里鉆。月影黯淡,離子時還有多久呢。
披衣覺露滋。原來從古至今,這樣的等待一直未減凄楚。隨意的一句子時等我,換來風塵女子深夜登樓翹望,就是華貴無比的琉璃坊中惟一搖搖欲墜的情愫。
后苑的木門未經修整,已然溝壑縱橫,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些刺耳。如水的幽藍從溝壑里滲出來,漸漸勾畫出曼妙的身影。皓膚若雪,在夜色下明亮如一泓秋水。
紫燕說不出話來。
風乍起,衣袂如紗,一片幽藍縹緲似嵐,晃眼落到女子身前。
流云浮動,長風凜冽,枯葉翩翩紛落。
一、
東方隱隱泛白,映出漫天的暗黃陰云,又是一日散不去的陰霾。寒霧升騰,隱約是長安城中碧瓦青甍的屋舍在霧中昏噩彷徨。
清越的旋律穿過沉濁的云層幽幽地回響,如泉輕咽,如雨落珠,緩緩勾描出珠燈飄箔的寂寥怨懟。然而聲音的源頭在蒙蒙凄霧中淡淡地逝了,恍若天外的梵樂綸音。
泠風習習,扶亂了藍衣女子鬢邊的青絲。如水幽藍的斗篷如海輕泛微瀾,紫淵止了琵琶,捋了捋飄飛的發絲。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為何如今望見的,僅僅是琉璃坊與一派蕭瑟秋景格格不入的歌舞升平,和長安漸漸被塵埃湮沒的絕望。
紫淵倦倦地擦拭著琵琶上凝的霜,一滴淚就這么落下來。
說什么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不過是無時無刻地欺騙著,在華麗的掩蓋下同長安一起墮落。名動長安的玉蝴蝶,早就注定了是這樣的命運,即使當初那人信誓旦旦地送上如霞嫁衣,卻仍有那雪亮的匕首,迷亂的鮮血洗刷阻止著最后的改寫。
那雙玉制的蝴蝶仍在指間翩飛,光華流走了歲月。紫淵算著,原來離朝簡死去,已經一年了。
紫燕的房門是閉著的。說了要排練《回風》,此刻卻這般惰庸,讓月娘知道了豈不又是一頓好罵。紫淵推開虛掩的房門,有些疲倦地想到,自己這樣熱切,究竟為了什么呢。
玉蝶以優美的弧線墜到地上,光華大盛,猶如生靈垂死最后的掙扎。
琉璃坊沸騰了,往日笙歌悠然的勝地陡地烏瘴籠身,散不去的可怖。
諾大的庭院人影稀疏,陰云污濁如霧,紫淵有些暈眩。
紫燕的尸體直挺挺地擺在眼前,卻仍然虛幻得可怖。那個有著水晶燕的美稱,身姿恍若當年飛燕皇后的美麗舞娘,如今即使紫羅加身,也只剩下蒼白僵硬的身軀,陰森慘烈。難道真是紅顏易隕,流年難住。只是可憐紫燕,竟挽不住剎那芳華。
花容憔悴的琉璃坊主月娘在一旁痛哭流涕,也不知道她是惋惜舞娘的死,還是心痛那跟隨舞娘一起死去的、如水流逝的金銀,那樣撕心裂肺。紫淵聽著,漸漸麻木。
偶然的回首,是一襲白衣飄在刺骨的冷風中,掩不住年輕而凝重的神情。紫淵暗自詫異,琉璃坊死了人,還有人愿意到這里來找晦氣。仔細端詳,原來是認得的,前些日子賞紫燕銀子最多,月娘就差燒香拜佛感謝的少年蒼術,不就是他。不知他看見中意的舞娘無端殞命,心中會否有一絲波瀾。
一滴晶瑩的液體驀地劃下,落在一旁的綠草上,不住地顫動。紫淵默默望著,一顆心止不住地痙攣起來。
“紫燕……”蒼術低聲的呼喚輕若煙嵐,觸到水面,綿綿地碎了。
這樣的場面紫淵也見了不少,脂粉錦繡的琉璃坊,總是纏繞著繁亂如雨的情節迷亂著人眼。紙醉金迷,逝者如斯,不過如此。當初那個有著似海深情的少年朝簡,又何嘗不是這樣。玉蝴蝶和水晶燕,原來是一樣的。紫淵嘆息著低頭,心中驀地一凜。
斗篷幽藍如水,不知何時抹上一絲殷紅,嬌艷耀眼。
二、
天仍是灰蒙的,暗云翻滾著連天而來,帶著驅散不開的寒意。錦繡如堆的長安城一片落寞的寂靜,布滿青苔的屋檐低低壓下,惟有霏霏細雨打在青石上,淅瀝著沉淀在行色匆匆的人腳下。遠處有商販亮起了燈籠,淡漠的黃暈在陰霾中悠悠氤氳。
視野是黯淡的,沒有人會注意一把素色的油傘搖晃著,轉眼拐入了街角幽暗的小屋。
“公子,你來了。”一抹古怪的神色在臉上閃過,粗衣加身的男子滿臉堆歡,一只手不經意地將血紅的書冊掩在袖下。
油傘收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俊秀而冷峻的,一雙眼透著刺骨的寒意,反射著深不見底的詭異光澤。似乎感到來人陰沉的氣韻,粗衣男子深深吸了口氣。
“她怎么還活著?”聲音是柔和的,卻如春風中的千年冰塑,冷漠得不帶一絲感情。
粗衣男子苦著臉。“公子莫怪,我也不想呢。她不知有何神通,羲釜也莫名地折了。”
“又死了?”少年蹙眉道,隨即淡淡冷笑,極為鄙夷。“為玉蝴蝶區區一介樂伎,竟連折了恨罌堂三位殺手,蘇恨罌,你可真會辦事。拿來。”
蘇恨罌不解地抬頭,疑惑地搖頭。然而頸后寒氣大盛,冰冷堅硬的匕首,閃爍生輝。
“我會付錢,你心痛什么。”少年的聲音冷淡而可怖。
蘇恨罌無奈抬手,血紅的書冊便飄然落到少年手中,一頁頁翻動著,文字跳躍。偶地凝住了,少年白皙的手指緩緩指向一個名字。蘇恨罌冷汗涔涔而下。
是重摟,為了樂伎玉蝴蝶,恨罌堂竟不得不出動第一殺手重摟。
玉人鶯歌,群娥燕舞,幽藍的女子抱了琵琶緩緩走下臺階,幾乎被耀眼的絢麗刺痛。
即使死了人,琉璃坊仍以她的雍容與瑰麗籠罩著醉生夢死的人們,一如既往。誰又記得那個美麗凄艷的幽靈,是何時香銷玉隕,莫名含冤九泉的呢。
華貴的大堂立時安靜下來,道道呆滯的目光交錯著過來,驚艷不已。叮叮幾聲,原來有幾個已經忙不迭地掏出銀錠備賞。一時悠揚笙歌成了多余,一聲聲干澀地回響。
“紫淵姑娘可來了,可叫各位爺好等。”濃妝艷抹的月娘笑著迎來,厚厚的脂粉掩不住笑容牽起的細紋,倒是香汗劃過,留下縱橫的溝壑。紫淵淡淡地轉過頭,只作不見。
此刻倒是殷勤了,誰知道當初默默無聞的時候,是如何的冷淡刻薄呢。
月娘一揮手,舞娥便輕輕盈盈退了場,留下空蕩蕩的場子給紫淵。紫淵微微頷首,便低了頭不再看周圍庸俗的面孔,千篇一律的貪婪眼神。于是玉粒寶珠,在污濁凝沉的空氣中緩緩地散開了,纏綿入骨,凄清欲泣。
紫淵卻是倦懶的。細弦快翻,卻掩不住聲聲的金銀墜地。酒客快意,月娘暗喜,而自己衣食無憂,這就是自己出來的全部意義。
惟有一陣陣的寒意,擾亂著紫淵的昏沉。陰冷而詫異的目光,分明從身后刺來。
夜深了,紫淵獨倚窗邊,梳理一頭如水的長發。菱花塵滿慵將照。紫淵望著銅鏡中美麗依然而憔悴不堪的女子,悵然無語。
不會再遇到了,朝簡那樣的人。木梳無神地緩緩流下,卡住了,狠狠往下拉,斷了幾根頭發,疼得鉆心。原來一切都那樣脆弱。
三年前的長安沒有玉蝴蝶的艷名,那時的紫淵抑郁而勤奮,終日抱了琵琶不放。幽幽綸樂,終于纏繞住陌上匆匆的身影。垂柳在紫淵的窗前搖晃,不覺晃出了那個叫作朝簡的身影。等到驚才絕艷的幽藍名動萬里,玉制的蝴蝶落在手上,帶著重重諾言,成為婚約的信物,甜蜜而欣悅。一度幻想,一生可以這樣無憂無慮。
然而朝簡終究不明不白地死去,帶著美麗樂伎所有綺麗的憧憬。
當初瑰麗華艷的紅帳內驚見白刃,血染四座,無邊的殷紅浸入視線,她曾經那樣掙扎,以為生命在那一刻離去。而淚水在茫然與絕望中漸漸沉淀,近乎崩潰的心緒終于平靜,剩下艷名悠然的幽靈,享受注定的孤單。
朝簡無故地死亡漸漸被人遺忘,但她始終不能釋懷。以她的姿容,完全可以則木而棲,結束風塵的生活。而她終于選擇了繼續沉淪,以示對朝簡的忠貞。
也許早該明白,流年易逝,挽留不住絲毫。
偶然的一個側身,幽幽銅鏡映出一雙陌生的眼,陰冷而詫異。
三、
“漠漠輕寒上小樓,小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清晨的風,夾雜了飄蕩無依的旋律。蒼翠的庭院深深無底,惟有縹緲的白,圣潔得耀眼。藍衣女子緩緩撩開垂簾,陽光灑了白衫一身。認出了,是他。
“是你。”紫淵只淡淡地說了聲,算是問候。
蒼術微笑:“有幸一憩?”
紫淵沒有理由拒絕,心愛逝去,同病相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悠悠回廊上潔白的云朵,轉眼飄入了素雅清秀的垂簾。
紫淵低了頭沏茶。清涼的液體泛著淡淡黃暈,蕩漾著映出少年的哀傷。
“殺紫燕的人找到了,是他,已經死了。”脆弱的聲音,飄在空氣里。遞上一張發黃的通告,很清楚的幾個字,兇手猝死街頭。
紫淵的手有些顫抖。通告上的男子只剩一張青白色的面龐,與幾縷斂在眉間的詫異,那樣冷漠,分明曾經見過的。在哪里呢,記不得了,頭疼欲裂。
“你相信嗎?”
“我哪里知道呢。”很平靜的回答。一杯茶送到少年面前,安詳的,不起一絲波瀾。
蒼術撫摸著茶杯,目光迷離而渙散。“其實真的想過,跟紫燕一起走下去呢。”
他自嘲地笑笑。“滿腹經綸有什么用,我依然會以為只要我和她明白彼此,我們就會永遠幸福,到頭來一場無故的天人永訣,就可以輕易地把奢求打得煙消云散。”
紫淵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清晨的陽光斜射進來,流淌在如雪白衣上,迷失了視線。那張憂傷的臉,分明屬于已經死去的朝簡。
“紫淵姑娘,月娘叫你去。”侍女的聲音在簾外響起,脆弱而尖銳。
紫淵朝蒼術笑了笑,算是抱歉。幽藍的裙裾緩緩曳過,輕盈如鶴。然而她的心是沉重的,她知道她已經被深深地牽掛。重演的相遇已經發生,再沒有什么可以改變。一如當初緣自朝簡的喜悅哀慟。她無論如何掙扎,仍然無法逃避那一絲絲,宿命的風。
白衣的少年倦倦地伏在桌上,端詳手中幽香殘留的茶杯。不經意地一瞥,平靜的面容驟地驚起波瀾。
精致的菱花銅鏡微蒙輕塵,靜靜蜷縮在桌角,升騰的光輝慵懶而詭異。
紙張紛亂在桌上,在手中捻得沙沙作響,年輕的指間有些僵直。
重樓終于沒能逃過銷隕的命運,或者說,他終于沒有對玉蝴蝶下手,所以他只能死。少年冷笑,緩緩將通告揉成一團,扔開了。
蘇恨罌愁眉苦臉地走過來。“重樓已經是極品,他一死,恨罌堂干脆關門大吉了!”
少年不理會他的抱怨,只凝視著雙手,若有所思。“你們這里有沒有眼睛瞎了的殺手?”
“還要派殺手?”蘇恨罌連忙道,“這次已經損了重樓,公子你要是還讓我們出人,還不如將恨罌堂拆了!”
少年冷眼流轉,淡淡地落到了蘇恨罌身上。蘇恨罌心中一顫。“有,還是沒有?”冷漠的聲音悠悠飄蕩著,一如纖細手指間匕首的寒意。
“有的,有的,重樓的爹漠偃,瞎了很多年了。”
“那就好,”少年漠漠地擺上一錠黃金,“十日之內,我不允許她還活著。”
蘇恨罌眼疾手快地收了金子。回首望去,少年纖弱的背影嵌在門里,在夕陽下翩似剪影。
“為什么,”他算是鼓了大勇氣,才敢說出心中蘊藏已久的那句話,“你有匕首,為什么不親自去殺了她?”
背影頓住了,微微顫抖,終于觸到痛處。虛弱的聲音飄在空氣中,瑟然無助,遇風即滅。
“因為她,是我唯一深愛的人。”
四、
風淡淡的,淡紫的詩箋優雅地落到桌上,文字跳躍,那樣的實在而虛無。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紫淵的手抖了抖,一雙玉蝶翩飛曼舞,清脆地撞擊。
原來可以變化得這樣快,錦繡堆中的情愫。難道看開了,決定忘記痛苦,游戲風塵?可憐天上的紫燕,竟無緣目睹這滄海桑田的背叛。
而紫淵明白自己無法拒絕,早在她察覺到她與他之間那些相連的痛時,她就已經注定了無法拒絕。那些在茶杯中搖晃的液體,不經意地搖出了宿命。
幽藍的斗篷微泛波瀾,女子抬首遙望,黯淡的秋,又是雨的悱惻旋律。
“紫淵姑娘,有人找你。”
琵琶曲陡地斷了,紫淵的心猛地一抖,莫非是蒼術,來得這樣快。
卻是從未見過的枯瘦老人,衣衫襤褸而污穢,身影不比流動的烏云真實多少,倔強地坐在了大堂的階梯上。月娘在一旁咬牙切齒,費勁唇舌。紫淵見了,在心里快意地笑笑。
“紫淵姑娘你可來了,這個人交給你了,快幫我打發他走吧!”見紫淵來,月娘如釋重負地叫道。于是華麗的衣衫急急地飄離了,一雙眼卻不忘向老人狠狠一瞪。
紫淵有些緊張,交給自己,從哪里說起的呢。“你……找我?”聲音顫抖著。
老人卻氣定神閑,悠悠道:“玉蝴蝶紫淵,就是你?”
紫淵茫然,只得點頭。突然發現老人的眼睛閉著,早沒有用處了。
老人緩緩起身,笑容蒼涼而詭異。紫淵等待著他的回答,他卻一語不發地離去,融入了漫天的陰霾中,閑云野鶴般的自在。留下紫淵一人,滿腹茫然。
無奈回首,無邊的白映在夕陽里,明潔得睜不開眼。
“蒼……”紫淵啞然。
少年也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只看到幽藍的衣角在柳枝下掩映,轉眼沒了蹤影。
深秋的夜晚寒冷無比,幽草凝霜,淡淡有了冬的意味。
“紫淵究竟……”蒼術默默穿行在交錯疏枝間,惆悵黯然。
到了,如果沒有記錯,就是這里。夜色掩映中孤獨的木屋亮著光,破舊不堪。不要太晚了,蒼術急急地敲門。幽燈如血。
門開了,一張和藹慈祥的臉。蒼術松了口氣,的確是他。
老人微笑。“知道嗎?你被跟蹤了。”
少年回首,夜色蒼茫,黯淡不清。耳畔的空氣被利刃劃破,雪白的寒光飛入長空,宛如流星。卻是一聲痛楚的呻吟從高處傳來,一個黑色的人影翩翩落下,瑟縮著。
老人甩了甩手,淡淡道:“久了不用這招,竟然生疏了。”
蒼術卻沒有心情聽這抱怨。他靜靜望著不遠處的身影,心中一陣痛苦的痙攣。他的猜測終于被殘酷地證實了,那個人,終于還是要跟來。
“你還是失算了吧,你以為我看不見就不會知道你的秘密?”老人冷笑,“你忘了,我有著你們望塵莫及的耳力,你的腳步,你以為我會忘記?”
冷風驟起,吹走了拂月的烏云。月華大盛,映出蜷縮的身影。黑紗蒙著,只有一雙年輕的眼,疼痛而憤怒。
老人緩緩道:“殺重樓的是你,殺羲釜的也是你。你想要我怎么處罰你?”
月下的雙眼中閃出一道輕蔑的光,似乎咬了咬牙,黑色的身影踉蹌起身。然而老人和少年飛揚的'衣袂不約而同地凝住了。也許他們明白,如果他們出手,將傷害的,不止是一個人。
黑色人影漸漸遠去,終于消失在模糊的盡頭。
霜寒沁人,終于有夜露滴上了山間小陌。深秋的夜里綻放出兩個笑容,溫暖如春。
五、
爐香靜逐游絲轉,脆弱的陽光穿過層層冷霧灑進來,凌亂頹廢。纖纖玉指劃過如水的銅鏡,映在鏡中的是憂傷的藍。女子無語,一滴淡淡的淚水悄然劃落。紫淵微感詫異,自朝簡死去,她還是第一次落淚。
門呀地開了,陽光被割成零碎的片段。終于來了,來了。紫淵望著鏡中的女子,明麗絕俗的一張臉,逐漸牽起一絲冷笑。
“你停止吧。”沉穩的聲音飄過來,是蒼術。
菱花中的人影凝佇著,一語不發。光華如雪的匕首在潔白無瑕的手中靜伏,當初刺死朝簡的時候留下了一把,不就是等著這一天的。
“重樓和羲釜,還有另外兩個兄弟,都是因為見到了玉蝴蝶的真面目,才被你殺了滅口的吧?”老人漠偃移步到了小窗前,凝視著女子迷離的眼神,“你不想讓他們知道,是你自己買了殺手來刺殺自己,對嗎?”
“那些傻子看見玉蝴蝶就猶豫了,我只有費心料理他們。”菱花中的女子眼中忽然寒光一閃,冷如冰塑。蒼術默嘆,那個聲音,哪里還是昔日溫婉的樂伎擁有的泠泠流水。
“請你……放過紫淵,她是無辜的。”少年艱難地道,艱澀游移。忽然察覺到這句話的怪僻,他想嘴角勾出一個苦笑,一張臉卻如凍僵了動不得半分。
藍衣女子霍地轉身,冰冷憤怒的眸子閃爍著:“她是無辜的?好個無辜,那些陳年往事,別讓我說出來!”
一老一少的身影顫了顫。藍衣女子把玩著寒氣沁人的匕首,漠漠地冷笑,將逝水般的過往緩緩挽回來。
是三年前。那時紫淵初到琉璃坊,無人理睬,月娘待她也是淡淡的。無助的樂伎求生無路,于是夜夜哭泣,凄切懷傷的鬼靈幽咽一般,直到嗓子沙啞,才凄凄地止了。
哭泣的夜晚多了,她漸漸地聽到一個聲音,溫婉地安慰她。左右無人,終于找到了,是銅花鏡中一張熟悉美麗的臉。鏡中的女子笑容溫暖,一滴一滴地風干她的淚水。于是琉璃坊的小樓不再死寂,時時回響著清泠的樂曲。
轉軸撥弦的間歇,回眸望去,銅鏡中的笑容溫暖如風。
后來玉蝴蝶的艷名傾倒長安,紫淵卻不再在意。她的心已經隨著她的少年朝簡,飄搖在她的碧海藍天。也許是看得慣了,她沒有察覺在她的笑靨中,銅鏡中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僵硬,一天比一天冰冷。仇恨在明鏡后孕育,她不明白,即使是影子,也不容許無情的叛變。
變劫終于在她憧憬不已的日子來臨。那時燭影搖紅,鴛帳似霞,少年微笑著為她的發髻佩上流光的玉蝶,信手殷勤地捧上銅鏡。
而他欣賞到的只是身邊女子剎那慘白的臉頰,與利器沁人的寒光。
朝簡終于死了,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胸膛,女子快意殘忍地笑笑。但移步的瞬間她遲疑了,那個叫作紫淵的女子,自己真正痛恨的人,自己殺,還是不殺。而柔腸百結之后她放棄,雪亮的匕首重重地墜到地上,她明白自己終究狠不下心,那么只有讓別人來結束她。
于是銅鏡流華,嫁衣加身的女子暈厥,直到紫淵被驚駭與茫然驚醒。
然而她不再記得發生過的一切,只有漫天涌來的殷紅液體,從此將她淹沒。
六、
窗外流水潺潺,幽雅小屋中的空氣卻是凝滯的,令人窒息。藍衣女子冷淡的聲音浮在妖冶晨光中,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那么,”沉默了片刻,蒼術終于干澀地開口,“紫燕也是你殺的?”
女子矜持地捋了捋長發。“她發現我夜歸琉璃坊,我只有殺她。”
她忽然冷厲地抬頭,一抹陰冷的笑意隱在嘴角。蒼術眼前一花,一道寒光飛射過來,撕裂了沉悶的風。
然而風破碎的聲音終于戛然而止。老人漠堰的指間嫻熟地伸出,截住了飛來匕首的冰刃。“昨夜的傷不輕呢,力道這樣小。”
女子臉色白了白。
蒼術嘆了口氣:“你還是那樣嫉妒么,因為我給紫淵的詩箋,你就要殺我?”
幽藍如水流動,女子轉了頭,恨恨地并不否認。她的臉因痛苦抽搐著,顯然方才的一擊已經盡其所能,昨夜留下的傷口生生裂開。
“其實這張詩箋的用處只有一個,就是引你出手。”少年有些歉意地苦笑,“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引你顯形的方法,只好對不住紫淵了。”
女子呆呆地聽著,終于聽明白了:“你……騙她?”
蒼術默然。
藍衣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你居然敢騙她,用欺騙的感情讓她再次背叛我!”一雙潔白如玉的手向銅鏡之后探去。然而她的臉在那一刻寫滿絕望與死寂。
“是不是找這個?”蒼術搖了搖手中的事物,女子認出來了,正是她的佩劍,“要不是發現這與樂伎身份格格不入的東西,我還不會那么快對你起疑。”
幽藍的斗篷委頓在地上,女子死死咬唇,眼中的冰霜融化,流出萬物寂亡的空洞。
忽然發現一切都錯了,與她想象的如此不同。她不過是一個寂寞的,擁有太多單純幻想與自尊的影子。她的思緒太紛亂,太偏太雜,于是到頭來這些思緒毀了紫淵,毀了朝簡,無辜與她自己。
而這些都是她最初沒有想到的。流年細數,原來開始就是一個謬誤。
萬籟寂靜,時間默默地逝了,空氣卻凝結著,直到被婉轉的音色打碎。
“蒼術……”聲音是脆弱的,冰潭星火一般地顫抖。
少年大驚,一旁藍衣女子的臉上漸漸浮現出疲憊與洞徹。“紫淵,是你?”
女子沒有回答,她倦倦地起身,抱了身邊的菱花,撫摸著。“我早該知道的。還為朝簡痛不欲生呢,原來都是我害的。”她自嘲道,容色慘淡。
蒼術不知道怎樣勸慰她。他也許應該請漠堰一劍了解了罪惡的兇手,但如果這樣,另一個無辜的紫淵也會同時灰飛煙滅。他對她只有憐惜,而僅僅這一點憐惜,就讓他痛苦掙扎,一如昨夜的不知所措。
他只有哀慟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美麗的臉頰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最終充滿凄切與仇怨。蒼術心中一顫,熟悉的眼里射出的,竟是那樣決絕的光澤。
偶然地,美麗的藍衣女子粲然微笑。
蒼術閉上了眼。
七、
他聽到一個很清脆的聲音,宛如琉璃破碎是的美妙旋律。
菱花在她懷里,明凈如水的平面冰裂成無數支離破碎的線條,仿佛盛開的花。然而花蕊的一絲殷紅,則是來自靜謐幽深的藍,緩緩地在銅鏡面上流淌。
蒼術默默地盍上她眷戀不舍的眼。
慵懶的陽光灑進來,一絲如雪的光華刺痛了視線。
是她緊緊攥著的玉蝴蝶,光暈流轉,恍如逝去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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