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愛祝福經典抒情散文
兒子走后，改了一會前夜寫的小說便去醫院。今天住了就出院，雖然胸部還痛，醫生也不允許出院，說至少還得住五天，可我不想面對整天守在病床前的岳，因為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沒看見岳在香樟樹下偉岸的身影，我笑了。他相信了我的話。昨天晚上我說今天午后來打點滴，上午在家看書。他不知道我在騙他，還信以為真地說上午上班，下午來照顧我。我看著昨天清晨岳立過的地方笑笑，便走進集掛號交費拿藥的大廳。
大廳里人頭攢動，語聲嘈雜。每到收播前人們都要把拖了很久的病治治，為的是不在搶收播種時倒下。
等電梯來了對夫妻，一對令人心酸的夫妻。男的文質彬彬，戴著眼鏡，消瘦，疲倦，頭發花白。女的坐在輪椅上，蒼白，浮腫，目光呆滯，嘴巴歪斜，手指扭曲。褲子的拉鎖沒拉上，因為肚子腫得厲害。沒穿鞋，腳腫得趾間沒了縫隙。
一停下女人便啊啊地叫，男的便俯下頭小聲安慰：“別急，別急，電梯馬上就來了。”聲音是那么輕那柔。
我沒問男人他妻子怎么了，因為心里刀割般的痛。
女人見我呆呆地看著她便又啊啊地叫，眼里有了憤怒，那憤怒令我渾身一震。她在罵我不該那么看她。她的心情我能理解，十六年前手術后，最怕健康的人看我。
我努力不讓淚滾出眼睛，轉過身去。
女人還在為我呆看她而憤怒，啊啊地叫，男人柔聲安慰。慢慢地她安靜下來，男人吐了口長氣。我的心更痛了。我看見男人心里狂流的淚。
電梯來后人們蜂擁而入，我想走樓梯，腿不聽使喚。
人們都看著女人，她又憤怒地叫了起來，尖厲的啊啊聲在小小的電梯間如雷，震得耳朵嗡嗡的響。男人邊輕拍她的肩，邊柔聲安慰。她沒有安靜下來，啊啊地叫著，直到四樓。
人們沒有讓他們先出去，紛紛跑出電梯——不是跑，是逃，不忍看男人含淚的眼和心疼的神情。
疲倦占據了女人沒有血色秀美的臉，頭靠在輪椅上，胸脯劇烈地起伏。
我用眼睛問男人，她怎么了，男人輕聲答中風。話音沒落她又啊啊地叫，不，是罵，罵我。男人對我笑笑（那是怎樣的笑啊，令我的心顫抖）便又輕聲安尉她。看著他們走進一病室的門，我的淚滾下了臉頰。
進病房問候了10床新來的大姐，12床的大叔老倆口，便去醫辦室拿處方，護士算護理費時聽見她又在啊啊地叫，便去看。
一個和她相貌相似的年輕女子拿著梳子，呆看著眼睛圓睜啊啊大叫的她。男人想讓她安靜下來，撫摸她的手，小聲安慰。可她還是拼命地叫，男人便拿過梳子，她不叫了，臉上露出甜甜的笑。頭梳好后一直含淚看她的另一個中年女人端起飯碗拿起湯匙，還沒把飯盛到湯匙里她便又叫。兩個女人便輕聲安慰，她不聽，拼命叫。男人放下梳子，接過碗，她不叫了，臉上又露出甜甜的笑。
花生稀飯很燙，冒著騰騰熱氣。男人便把飯盛在湯匙里輕輕地吹，不燙了才喂給她。因嘴歪斜著，一湯匙飯要灑一半。男人輕輕地用紙巾擦她的嘴和下巴，神情是那么溫柔，目光是那么柔和。在他溫柔的神情下目光里，妻子的笑更甜了。那笑令兩個女人淚水長流，令男人的身體顫抖。
整整十分鐘，我都靜靜地看著，看男人喂妻子，擦妻子的嘴和下巴上的飯。那是怎樣的一個畫面呵，既溫馨又痛苦，令病房里的病人和家屬動容落淚，令加藥的護士放輕了腳步，令圍在她身邊的兩個女人閉上了眼睛。
護士叫我沒聽見，罵我也沒聽見，我的心沉進了既溫馨又痛苦的畫面中，直到岳握住手。
整天我都沉浸在那即溫馨又痛苦的畫面中，新來的10床大姐母女和12床大叔老倆口說了什么，岳坐在病床前是靜靜地看我，還是在看《世界文學》，不記得了。只記得那男人勸妻子柔和的話語和神情，以及那女人不要妹妹梳頭，不要姐姐喂飯，要丈夫梳頭喂飯時的啊啊聲。
十年前曾讀過一篇小說，妻子得了癌癥，不要親友人照顧，只要丈夫照顧。她不許人打擾她們，包括父母和兒女。在病魔的'折磨下，她沒有呻吟哭泣，開心快樂地笑著唱著，因為丈夫溫柔的話語目光神情。
記得當時我讀后哭了，雖然知道是虛構的，但就是感動于妻子對丈夫的愛，丈夫對妻子的愛。而今天，小說所描寫的就發生在眼前，怎不令我感動落淚。
傍晚，點滴打完不顧岳的強烈反對找護士開出院單，女人的妹妹告訴我，她姐姐中風后誰也不認識了，只認識她姐夫。她姐夫在身邊便很安靜，若醒來見她姐夫不在，便拼命叫，父母姐妹兒子怎么安慰都不聽，直到她姐夫出現在視線里才停止叫喊。
我和岳感動得淚水滿眶。
什么是愛，這便是。她連父母孩子都不認識了，卻沒忘了丈夫，可見她多么愛丈夫，丈夫多么愛她。
“一個人會忘記一切，但絕不會忘記他（她）的愛人。”這句話是二十年前在小說中讀到的，用于被病魔奪去語言能力，失去記憶的她多么的恰切。
不由自主地立到一病室門口，女人睡著了，臉上是甜甜的笑。男人在撫摸她打點滴的手，動作是那么輕那么柔；鏡片后的目光如春天的陽光微風；臉上的神情，令所有的形容詞都顯得蒼白無力。其他病人都含淚屏息坐或躺，家屬也都靜靜地立著，生怕驚擾了這對苦命的夫妻。
淚水又在我的臉上滾落，手被輕輕地握住了，抬頭看岳也是淚水溢眶。他也被眼前溫馨的情景感動了。面對這溫馨的情景誰都會感動。
走出醫院，已是燈火闌珊。我抬頭向天，祈神靈趕走病魔，讓那女人恢復記憶開口說話，讓她和她深愛的、深愛她的丈夫平平安安地過下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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