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之綠散文
汽車下了高速公路，就一直穿行在青山綠水間，鳥鳴喳喳，花團簇簇。空氣是那樣的清新，清新得有一絲絲甜味。
翻過大風坳，心里頓時涌起無比的舒坦。雖然，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但它們帶給我的感受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是溫馨、激動還是欣喜？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也許都有。在路邊我把車停好，下車便饒有興致地一座座山、一道道梁，由近而遠，再由遠而近地反復欣賞起來。
這就是我的桑梓之地啊！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對這里的一山一水，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我面前的一切，是那么的親切，然而又有幾分陌生。
遠遠近近的山坡上，那曾經由于亂砍亂伐和隨意開墾而留下的東一塊西一片裸露的大字報式的傷疤不見了，山山嶺嶺，溝溝坎坎，或是人工造的林木，或是種植的莊稼，或是自然恢復、生長起來的大片樹木，就象是一床巨大、厚厚的綠色毯子覆蓋在這片廣袤的、一望無際的山山嶺嶺上。那如同綠色魚鱗般的層層梯田，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近一點的，翠綠，遠一點的，墨綠，更遠的，灰藍，直到那天邊的天地一色。綠色中，山澗那雪白的流水，時隱時現；座座村莊，那梟梟青煙，悠然飄逸。這里的一切，綠是基調，連我的清澈的心里也被染成了綠的顏色。而這里的綠，不同于其它地方的綠，它綠得清新、生動、鮮嫩，就像那茶杯里剛剛泡開、飄著清香的嫩茶，沁人心扉。
水泥公路，像是仙女撤下的一條白色飄帶，時隱時現飛舞在連綿不斷的群山之間，彎彎曲曲，那是一條多么優美而富有神韻的曲線啊。公路上，來往的各種汽車、摩托車雖然不多，但也是穿梭不斷，清脆的喇叭聲，如動聽的樂曲，在山谷里回響，加上那跨澗越嶺的高壓電線，給這偏遠的山鄉增添了不少的現代氣息。在過去清一色的木板房村落里，出現了少量的磚瓦房，深綠色或紫紅色瓦的屋頂，白色或米黃色的墻壁，特別耀眼，顯示著山鄉已經、或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這種巨大變化，不是靠枯燥的數據，而是靠真實的景象，靠強烈、震撼的心靈感受展現在你面前。
我們家對面的馬路邊，以前只有七、八根楠竹，現在已經是一大片了，快要成楠竹林了。竹子高聳半空，彎曲的竹尾，在微風中自由自在地搖頭晃腦，像是在歡迎我回家來。好幾株油桐樹、苦練樹、松樹，以前都是一、兩米高的小樹，現在已經有七、八米高了，油桐樹已經桂果了。我們的房子旁邊，多了一棟兩層嶄新的磚房，那是我的一位遠房叔叔剛剛新建的。我調轉車頭，穿過綠蔭，將車直接開到家門口。哥哥和祝姐姐都在家，見我回來了，一齊前來向我打招呼。祝姐姐是我嫂子，叫補祝玉，從小我就這樣叫她。見我回來了，隔壁的兩個遠房叔叔也匆匆前來招呼，指揮我倒車。兩個遠房叔叔是兄弟倆，年齡比我還小，小時我都是直呼其名，現在都幾十歲的人了，再直呼其名，就有失體統、也不好意思了。
哥哥和祝姐姐雖然七十二、三了，身體都還好，紅光滿面，做事快捷，只是祝姐姐時有頭暈，可能年紀大了，有輕度的腦動脈硬化。侄女海英給她買了三七粉、腦心通，要她堅持每天吃。祝姐姐將三七粉拿到我面前，問我：“我一次吃這樣一滿勺，可以嗎？”她將裝三七粉的罐子打開，用自帶的專門勺子給我做了個示范。
看著她舀著那滿滿一勺三七粉，我說：“你這至少五克，太多了，規定是一天一次，二到三克。”
“海英也是這樣給我說，我以為吃得多些會好得快些。”祝姐姐不好意思地笑笑。
“三七活血化淤，利于疏通血管，但超量了會上火，反面會惹出毛病來，一平勺就足夠了。”我指了指罐子表面，說：“這上面都說得很清楚。堅持吃，肯定有好處。”
“是這樣啊，那我以后注意。”
哥哥和祝姐姐喂有四頭豬，兩大兩小，大的一頭有兩百來斤了。還養有一、二十只雞，十多只鴨子，種有三、四畝田和一些旱地。
我問哥哥：“你的村書記放脫了沒有？”
哥哥輕松地說：“放脫了，這次是徹底的放脫了。”
“放脫就好，這么大年紀了，早該好好休息了。”
祝姐姐在旁邊插話：“誰說不是呢，當著那村干部，操心死了，有時吃飯都吃不安落。”
我又問：“不當村干部了，沒有什么牽掛了，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到縣里老肇他們那里去住？”
老肇是大侄兒的渾名，小時他喜歡吵事，就給他叫了這么個渾名。哥哥的三個子女都工作、生活在縣城里。
哥哥略為思考，說：“暫時不去也行，以后再說吧。”
“你們身體都還不錯，鄉里、城里兩邊住著，先過渡一、兩年或許更好，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突然進到城里，可能會有一些不習慣。”
哥哥說：“我不會不習慣，主要是是你祝姐姐。”
我說：“你們暫時不去縣城，那你們也不要種那么多田了，豬也不要喂那么多了，做點農活，權當鍛煉身體。”
哥哥笑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我在房前房后轉了轉，發現房屋四周的階沿都舖上了水泥地面，平整、衛生，生活環境大為改觀。灶屋旁邊的那一排豬欄拆掉了，用水泥磚搭建了幾間簡易房屋，用作切豬菜和堆放雜物的地方，其中有一間是洗澡房，里面放有一臺洗澡機。這種洗澡機我沒有見過，專門適用于自來水沒有什么壓力的農村。洗澡機可以裝150斤水，除了加熱元件外，還有電動機。洗澡時，電動機給洗澡機里的水加壓，就可以洗沐浴了。
哥哥對我說：“我買這個洗澡機，花了800多元。”
“這是個好東西，不貴。800元能洗上熱水淋浴，解決了洗澡難題，很值。這樣生活質量就提高了許多。”我連連稱贊。
哥哥嘿嘿地笑笑，他對新添的這臺設備挺滿意。
房子這樣簡單改造、修繕了一下，既美觀大方，又衛生方便，生活環境大在改善。
房子周圍，都是農田，其中有幾丘農田種上了烤煙。我問隔壁的叔叔老東：“這田怎么種上烤煙了呢？”
叔叔老冬說：“今年春耕時雨水少，有些田灌不上水，種不了水稻，于是就租給外地人種烤煙了。”他指了指遠處的梯田，“不光我們這，其它地方也種了許多烤煙。”
“這也是因地制宜。”看著那綠油油、已有半人來高、枝繁葉茂的烤煙，我問：“種烤煙，其經濟收益應該與種水稻差不多吧？”
“好多了。”老冬叔叔有點可惜地說：“可是，種烤煙，需要一定的種植技術，我們沒有，怕種不好，只好把田租給外地人。不過，”他狡黠地笑了笑，“到明年，我們就自己會種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外地人在這里租地種烤煙，他們自己種啊？”
“不，干活還是請當地人，他們只是經常來做些技術指導，管理管理。”
看著那雜于水稻之間的一丘丘烤煙田頭，我心里想，要在過去，沒有水種水稻，無非就是種些旱糧作物。現在竟然想到與外地人合作，種起了烤煙，人們的耕種觀念悄然發生了變化，變得現代、靈活、聰明了。
此時，種下去的水稻正是返青封行時節，一派欣欣向榮，烤煙也是綠得流油，兩者相雜期間，相映成趣，把個山鄉裝點得生動、活潑、充滿生機。
我問叔叔老冬：“你不出去打工啦？”因為他以前也在外地打工。
他坦然地說：“不出去了。在家多好啊，現在交通、通訊都很方便，走哪里都是車來車往。兩個崽在廣東打工，有什么事，一個電話就OK了。”
看著他那漂亮的、剛剛建好的新磚房，我感嘆地說：“你真厲害，建起了這么好的房子，你是我們村第一個建磚房子啊。”
“我是想，要建就要建好一點，房子不比其它，百年大計嘛。其實，在村里我算不了什么，比我厲害的多了去了。像你哥，三個小孩，要么在城里工作，要么在城里做生意，我是根本不敢比喲！”
“各人情況不同，比不得的。不過，你確實也是大大翻身了，很不錯了，要在解放初期，你也夠得上地主了。今后呀，一定還會更好！”
他嘿嘿地笑了，臉上多少顯露出幾分不易覺察的得意之色：“那倒也是。”
老冬一再邀請我參觀他新建的新房。房子上下兩層，占地一百多平方米，三進間，有十多個房間，層高比城里的房子要高出很多，顯得空闊、寬敞。房子里面還是毛坯墻壁，沒有裝修。
老冬說：“為建這個房子，我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只裝修了我自己住的房間。剩余的，等兩個崽掙了錢他們自己裝修去了，反正他們也不在家。”
我說：“你這個老子給他們打下了這么好的基礎，他們是乘了你的涼了。何況，你裝修的，他們還不一定喜歡呢。”
老冬笑呵呵地說：“我就是這樣想的。”末了，他又補了一句：“沒有辦法啊。”
晚上吃飯，祝姐姐特意把和我一起長大、小時最要好的伙伴老小叫來了。老小個子與我差不多，比我小三個月，身材干瘦，一頭黑發。不太修飾的臉上，稀稀拉拉長有幾根胡子，面部雖然縐紋較少，但每道縐紋卻像刀刻似的深邃，顯得飽經風霜而又富有精神。后來，長大了，我進中學、讀大學、參加工作，離家越來越遠，老小卻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小山村。我每次回家，都要去找老小玩，哪怕是只見見面，簡單閑聊幾句也夠暢快的。二十多年前，他唯一的兒子在外打工不幸摔下河坎而身亡，兒媳含恨回了娘家。他老倆口含辛茹苦把僅幾歲的小孫子帶大，現在已經結婚成家了。去年，他給孫子買了輛十輪大貨車跑運輸，小倆口長年在湖南、貴州、云南來回奔波，錢也賺了一些。在老小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憂傷的痕跡，顯得開朗、豁達。
他有些埋怨地對我說：“前不久給你打電話，叫你清明回來掛紙，你又不回來。聽你哥說，你明天就要走，那哪行呢？我喂著專門等你的鴨子還沒吃，你怎么能走呢？”
我把我的緣由向他細說了一遍，他倒開通，放過了我，不再和我計較。
不過，他端起篩滿的酒杯，盯著我說：“好，我們先干三杯。”
看著那足有半兩的一滿杯酒，我心里直打怵：“你知道，我不勝酒力。要真喝下去，我就直接躺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別哄我了。小時候，你老是作弄我，走南闖北的人，還喝不下這點酒？”他拿出非要我喝不可的架式。
我哥出來為我解圍：“他有高血壓，真的喝不了。”
我趁機退一步，端起酒杯：“我哥哥說的是真的。不過，這一杯我一定喝完，其余的我就無能為力了。”
“好！一言為定。”他倒也爽快。
喝完酒，我對老小說：“我們都快七十了，你也把老蕩撫養成人、成家立業了，你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剩下的事就由他們自己去奮斗，你就不要像以前那樣處處操心了。”
老蕩，是他孫子的小名。我們老家的習慣，都喜歡在小名或渾名的某個字前加個老字，是為了稱呼更親切、更簡單？我沒有深究過，無論男女，都是如此。比如女孩春花，叫老花，男孩冬生，叫老冬等等。
他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這一輩子，我苦也苦過來了，累也累過來了，現在確實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了。叫你多住幾天，又留不住你。下次回來，一定要多呆幾天，我們從小一起咍大的，我要好好把心里話對你倒一倒。”在我們當地的語境里，“咍”就是玩的意思。
他告訴我：“我現在的唯一希望就是老蕩趕快給我生個孫，無論男女都一樣，這樣我就放心了。”
“無論男女都一樣”這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我不免有些驚奇，在重男輕女仍然比較盛行的山區農村，老小能有這樣的認識，我深感社會的巨大進步。這種進步，是覆蓋山鄉一種極為厚實、充滿希望的綠色，它悄然無聲地蔭庇、滋潤著這塊熱土，促進古老鄉村的更大發展，真可謂觀念一變天地寬嘛。不知道多少家庭，由于受重男輕女觀念的禁錮，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子女過多，不但累跨了父母，也使子女喪失了起碼的文化教育，甚至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受到影響，被落后、貧窮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我們村有一戶人家，夫婦倆共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六個兒子名字中間那個字依次取“會、榮、華、富、貴、長”，沒有一個子女上過高小，那個榮華富貴的夢，一輩子都沒有與他們挨過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長大了，子女多數都是困難戶，有的連老婆都娶不上。國家實行計劃生育以后，這種狀況才有了一定改變。
他話鋒一轉，說起了孫子老蕩跑運輸的'事。
“開車跑運輸，是個高風險職業，雖然可以多賺幾個錢，但畢竟成天叫人提心吊膽。搞幾年以后，我要他別搞了，做點其他的讓人心里踏實。”
我很認同他的看法。從他嘴里得知，跑運輸，也是老蕩一再堅持而所希望的。年輕人，希望到外面多跑跑，見見世面，不一定是壞事。于是我對他說：“你就經常給他念念安全這個經，千萬要小心，千萬別大意，小心一點，寧可慢一點，少跑一點，千萬要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你說得對。安全這個經，就是要天天念，時時念，一定大意不得。年輕人呀，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正說著，他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看手機，對我說：“是老蕩。”接著就在電話里教訓起孫子來：“你在哪里啊。貴陽呀。注意安全啊，千萬別大意啊。我現在正在和你柏生哥喝酒呢，說起你開車要注意安全的事。他今天剛回到老家。啊，有空就回家來看看吧！”
雖然嘴上是在教訓，臉上浮現出來的卻是一種掩飾不住的滿意和歡喜。
第二天一大早，老小就來到我家，手上提了塊足有三、四斤重的臘肉，說：“既然你今天要走，那你就把這臘肉拿回去慢慢吃吧。我的牛還沒放呢，我要放牛去了。”隨即就匆匆走了。
望著他漸漸遠去的、微微有些彎的背影，我感覺手中的臘肉沉甸甸的，心里熱乎乎的，兒時那些一起抓泥鰍、翻螃蟹、掏鳥窩、扎猛子的趣事一一又涌上盡頭。。這留在內心深處的、早年的那一片綠蔭，一天也沒離開過我，一直在撫慰、陰涼和快樂著我。我們雖然走著很不相同的人生之路，經歷和現狀也大不相同，但我們從小就形成的那份真情，猶如醇酒，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更加濃香。
在和哥哥、隔壁叔叔們的閑談中，我了解到，我們這個小山村，實際人口減少了許多，新屋和老屋兩個寨子，比以前顯得空曠了。有人舉家到外地打工，就定居在外地了。不少年輕人，打工賺了錢，也在縣城或是打工當地買了房子，看樣子是不打算再回來了。多數也只是一年一度回來看望看望舍不得離開村子里的父母們。這或許是山村另一種進步吧，多余的勞動力找到了致富的出路，自然環境也逐漸恢復了生態平衡。哥哥告訴我，現在樹長高了，山坡綠了，林木密了，環境好了，連溪里的水也多了，這都得益于環境保護意識的提高與人口減少，杜絕了亂砍亂伐有一定關系。哥哥的話，讓我想起了六、七十年代，為了追求經濟利益，全民拿起斧頭向山林要錢，一時間，四周的山坡上，到處是砍伐下來白花花的木材。錢是賺了一些，但山光了，林沒了，一錘子買賣過后，貧窮依然像魔鬼一樣緊緊纏著山村的人們不放。那時，我曾在木材站工作做過木材收購工作，還以為那就是經濟發展，沒想到到處是光禿禿的山頭，林木的迅速減少，嚴重的水土流失，狠狠的教訓了人們，讓人至今不堪回首。山鄉地域雖大，但其承載能力卻是極為脆弱的，如果不是合理開發，科學利用，悉心維護，殘酷掠奪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貧瘠了。家鄉這幾十年的興衰變化，向我講述了環境保護、生態平衡最生動的一課。我這才感到，家鄉的綠，那不只是美麗，而是極為珍貴，甚至可以說，這綠，是山鄉人的福，更是我桑梓地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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