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嘗痛苦的生活感悟

　　肉體的痛苦被精神的愉悅覆蓋著，在回憶的長廊中，就會忘掉肉體的痛苦，而只回味出精神的愉悅來。

　　透過淡薄了的記憶，揭開歲月的輕紗，如果把精神的愉悅堆放在一邊，在眼前飽受肉體痛苦折磨的召喚下，我只感受到了痛苦，肉體的疼痛，旋即，又被精神的愉悅、幸福的光暈所淹沒。

　　品嘗真切的痛苦，就意味著品嘗一次被愛的光茫敷上傷口的滋味。

　　這是我人生中親身經歷的一次痛苦。

　　二十多年前，隱沒到記憶深處已被歲月塵封的痛苦被眼前的疼痛喚醒的時候，除了記憶猶新的關愛之外，徹心徹肺的痛苦，又一次在我的痛覺里油然而生。

　　1988年，初中畢業的我走出家門，第一次走出故鄉的大山，來到了屬于城市一隅的畢節工業學校88級農機專業班讀書。從沒出過遠門、從沒去過城市的我，面對車流滾滾的城市，我常常措手不及，避車慌里慌張。剛剛入學兩月，我對城市的不適應性應運而生：就是那一次，差點把我的一只腳送給了這個城市。要不是愛心為我贖回，我的人生的真正的不幸，就是截肢后的悲涼，或者死亡。

　　那是這樣的，一天中午放學之后，我到郵局去郵寄一封家信，獨自一人只身走到河邊公園路，一輛載著小孩和一桶豬油的摩托車疾速開了過來，我目測了一下距離，估摸我橫穿而過，車還不能來到我的身邊。于是我橫穿過去，不想就被車狠狠地親了我的左腳一口，將我掀翻在地，掀翻小攤販的玻璃櫥柜一米多遠，餅干和糖果撒了一地。摩托車倒在一邊，小孩和豬油倒在一邊，豬油擦亮了城市的水泥地面。我試著站立起來，還能站起來。車主扶正摩托，抱上小孩和豬油，問我疼不疼。那時腳是木然的。我說沒有什么，車主說以后走路好好地走，看著點嘛，隨后排氣管冒冒煙，走了，尾燈消失在人群中。好心的攤主說，你看，你撞倒了他的車子、小孩和豬油，人家都沒怪你。我謝了攤主，因他沒讓我賠他的餅干和糖果，就一瘸一拐走了。

　　開始的一個星期，我一如既往上課讀書。一個星期以后，情況逐漸發生了變化。左腳直而不屈，腫痛起來，體溫爬到39度，我依然勉強登樓上學。進廁所的時候，腳直伸著，不能彎曲，只好以右腳承擔身體之重。溫度燒到40度，頭疼腳痛實在進不了教室，就憑借想象力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依然在想象中奮發讀書。飯由室友去打，大小便只好委屈便盆。我沒有能夠去上學，也沒有向任何人訴說我的痛苦。我咬牙挨著，等待病愈腳能下地行走的那一天到來。我是多么盼望能夠走路，能夠到戶外去賞賞夜來香和冷月，賞賞冬天學生在花園里堆雪人的情景。盼來盼去盼到的是失望，腳用火燒出的藍火焰來熱敷，仍無濟于事。貼完了班上所有同學的醫療費供我的虎骨膏，仍無濟于事。晚上徹夜不眠，陣痛揪心像針扎在渾身上下，但我沒有呻吟。實在疼得無法，將左腳架在高出床沿的我的書桌上，頭懸于床沿，以此減輕肉體的疼痛。如是又過了一個多星期，病情嚴重惡化，左腳腫到穿不上褲子的褲腳，我的病情終于被校方知道了，立即派來一輛車，把我火速送到地區專醫院。醫生說，遲來3天，就只能截肢了。

　　那左腿腫得木碓桿一樣粗，按住我實施手術的同學說，他們連看都不敢看。一刀下去，濃液就噴射濺到醫院白色的樓頂。我疼得忍不住輕聲呻吟，醫生問我疼不疼，我咬緊牙關說不疼。醫生用夾鑷子插進傷口，一坨一坨地夾出死血死肉。當時病房很緊，我被安排在病房的二樓走廊上。一連25天，每天輸液四瓶。前三天，液從上個傷口輸進，又從另一個劃開的傷口流出。打針、吃藥，換藥，手臂全身上下，竟是針眼。

　　人生總有一些巧合。我于12月12日住院，后住進二樓12號病床，住院兩個月。就是在這段時間的病床上，我經歷了不少人間的真愛。同學為我捐款，我流著淚，躺在病床上，把如此之多的名字用一只手指寫在另一只手掌心里。老師提著禮品前來看我，我用含淚的目光，把他的身影送出夜晚冬日嚴寒的大門。班上的兩名女同學，送我住院的那夜，為我端來一碗熱乎乎的粉面。我如何吃得下，看見我瘦骨嶙峋忍受痛苦的模樣，其中一名女生回到宿舍哭了一夜……學校還沒放寒假，校方找一個納雍老人服侍我；同學們輪留到醫院來守候，為我端來好吃的一日三餐。學校放假之后，一個姓萬和一個姓張的同學，在一個雪天，硬是騎著自行車到醫院來看我，雪在溫暖的病房里化成水，從發絲上流淌到臉頰，衣服都濕透了。

　　換藥的時候，醫生夾著棉紗布，蘸著酒精，揭去貼著紗布的傷口，將藥棉塞進傷口去清洗。我兩手抓緊床單，硌牙忍受疼痛。一坨一坨洗出的血糊糊的藥棉，又用藥布再次塞進傷口，再貼上膠布包扎。住院兩個月，天天周而復始。在住院的過程中，后來又做了兩次手術，疼痛自不必說。吃飯躺在床上，湯汁從下巴流進頸子，再流到枕頭上，整個人枯瘦如柴，人模鬼樣，我都難以贅述。

　　有生以來，唯有這次痛苦刻骨銘心，一輩子的疼痛仿佛都給了這一次，又唯有這次肉體之痛，又被精神的愉悅淹沒著。因了關心和愛，我一直沒有感受出這次痛苦。人間多少真情至愛，都能化解滅頂之災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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